齐久安在面子和性命之中选了后者,让青杏去天枢殿找膳夫,赶紧把来得及做的做起来。
至于她自己,象征性地做一道就好了。
半个多时辰后,齐久安带着食盒去找荀祜。
荀祜在批奏折,让她在旁边等一等。
她无所事事,目光转来转去还是落到了荀祜身上。
荀祜年少时喜欢穿红衣,现在多穿玄色。金线勾勒出十二章纹,如日、月、星、山、火等。金线与暗纹交织,两相得宜,贵不可言。
腰间束螭纹白玉带,螭龙衔珠,昂首欲飞。
寻常人像这样穿自然是无碍。
但荀祜生了病,皮肤发热敏感,胸口处的金线和袖口的缂丝恐怕会令他觉得不适。
更别说为了支撑那些宝石,衣服本身的布料就比较硬挺。
以荀祜的地位和心性,他还不至于牺牲舒适度去换取那些表面的尊荣。身为摄政王,他有大把更柔软亲肤的料子可选。
那他为何总是要穿华丽重工的衣袍?
总不能因为他喜欢受.虐吧?
荀祜自然不知道她的心理活动,但他能察觉到齐久安在看他。
他觉得有些口干,端起桌上的茶碗喝了一口。
苦的。
那茶碗里是齐久安配的汤药。
她存了作弄荀祜的心思,特意多加了黄连,没想到荀祜连眉头也不皱一下。
是她加的份量不够?还是荀祜不怕苦?
齐久安正琢磨着下次要不要加大剂量,荀祜把笔搁到笔山上,跟阮总管说要用膳。
阮总管险些以为自己听错了。
这可是王爷头一回主动说要用膳。
往常都是他三催四请,王爷才不耐烦地答应,过了几盏茶才肯从那堆奏折里抬一抬头。
阮总管赶紧欢天喜地去让宫人上菜。
齐久安也很高兴。
荀祜此刻的神色似曾相识,像极了她昨天吃了薄荷的样子。
原来不是不怕苦,只是在忍。
叫膳是想用别的滋味压一压。
长案上,每一道都是海味山珍。
荀祜扫了一眼,依旧是兴味寥寥,舀了一勺醍醐就不动了。
舌尖那股苦味褪去,荀祜突然发难:“你做的呈上来。”
齐久安万分不愿地提起食盒,端到荀祜面前:“由于是头次学着做,所以味道略欠一筹……王爷多包涵。”
荀祜对眼前这个小食盒的兴味却比对其余那一桌都要浓厚。
他揭开盖子,闻到了一股浓郁的奶香,中间还混合着桂花的清香。
似乎是乳冻。
乳冻蒸得很嫩,表面光滑如凝脂,随着荀祜的开盖这一下,微微颤颤。桂花熬成的蜜浆浇在上面,看上去颇令人垂涎。
荀祜有些意外:“这是何物?”
齐久安哆哆嗦嗦道:“此物名为双皮奶。”
齐久安回想昨日,似乎荀祜多用了两口酥酪,猜测荀祜可能爱吃甜食。于是决定运用现代人类智慧,做了一道双皮奶。
没有功劳,也没有苦劳,但有创新性。
然而还是难以下咽。
齐久安心里虚得很,准备好荀祜一摔碗就跑。
若是她做得难看些,荀祜还能有个心理准备,估计不会立马往中毒那方面想。
但偏偏她做的都是些绣花枕头,卖相是一个比一个能唬人。
荀祜垂下眼就要细品。
齐久安挪开眼,不敢再看。
怕回想起那个味道。
片刻后,大殿里传来瓷器被扔到地上砸碎的声音。
似乎荀祜用的力气还不小。
果然,她就说这世间不会有口味这么特殊的人,欣赏她做的食物。
齐久安心里闪过一抹遗憾,同时拔腿就跑:“王爷我没下毒……”
荀祜叫她:“回来。”
齐久安思考了一会儿,她到底是站住坦白从宽好,还是有多远跑多远好。
最后看见门口的阮总管,心凉了半截。
她转过身刚准备解释,就见荀祜旁边躺了个人。
看上去已经死透了。
瓷片扎进了他的脖颈。
他一句话都没来得及说,荀祜连剑也没拔。
齐久安准备好的话堵在嗓子眼。
荀祜跨过尸体和满地的碎瓷片朝她走来:“怕什么?”
齐久安老老实实回道:“ 没怕。”她都没发现有人。
荀祜居高临下地望着她:“那跑什么?觉得我杀不了他?”
齐久安已经算女子中高挑的了,但荀祜实在太高,站在她身前投下来一片阴影。
她不自在地躲了躲:“我……”
荀祜好像已经没了耐心:“算了。”
她就算是妖精应该也年岁不大,见到刺客跑再合理不过。
他一个从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人,因为一点可笑的胜负心就把人堵在这里诘问,实在没意思。
他自己都要看不起自己。
荀祜回到桌案边,发现那双皮奶中间沾染了一点鲜红。
鲜血顺着桂花糖浆一点点蔓延开来,逐渐爬满了奶白的乳冻。
显然是不能吃了。
荀祜愣了一下,随之看向齐久安。
齐久安收起脸上的喜意,顺势就把食盒盖起来:“它与王爷无缘,我就先把它带走了。”
荀祜点点头,看着她的背影,迟疑着说了一句:“我收了力气,以为不会溅上。”
齐久安把食盒上的扣子也锁上,才反应过来,荀祜这是在跟她解释。
他不是故意的。也没有看轻这小小的食盒。
齐久安总是对他人的好意无力招架。
不管荀祜平常是个什么样的人,他此刻应当是真心的。
一个权倾朝野的摄政王,在眼都不眨地杀了一名刺客后,为一碗双皮奶向她低了头。
齐久安收回往外走的步子:“王爷,你可记得你曾许我一个奖励?”
“记得。”
齐久安把食盒放到一边:“我当时没有想好,寄存在王爷这里,现在想取出来,能否?”
“可。”
荀祜想,她可能被今夜的事吓到了,大概要向他请旨搬出天枢殿。
或者沧州出发在即,她要添置一些绫罗绸缎。
再或者她觉得小皇帝拿上上等实在是天方夜谭,求他降低标准。
但齐久安求的是:“王爷今夜用得实在是太少了,我要求不多,王爷再用三道菜吧。”
这是荀祜今夜第二次愣住了。
他问:“你可确定?”
齐久安已经看起了菜:“那碟小菜不算,其他都行。王爷自己挑吧。”
荀祜选了松鼠桂鱼、桂花鱼翅和蜜汁火方。
都是甜口菜。
齐久安在心里记下,打算转头让膳夫下回多备点甜口菜。
随后她就期待地望向荀祜。
她表现这么好了,荀祜总该给她赐个座吧?
荀祜自然不可能在膳食方面亏待她,她的吃穿用度比起寻常的高门贵女不知道好了多少,但总不可能比得上荀祜自己的规格。
任务完成遥遥无期,齐久安就指望这点食物补充能量呢。
结果荀祜赶她走:“不至于赖你这三道菜。不用在旁监督。”
荀祜话中的含义太明显,齐久安也不好硬是赖在正殿,只得告辞。
回到她的宫殿,青杏叫膳。齐久安却发现今日的菜色和以往不大一样。
格外的——返璞归真。
果香烤野兔、虫草炖乳鸽、红烧田鸡、香煎鹌鹑……
齐久安用了几口,天枢殿膳夫的功力摆在那里,不可能做得不好吃。但她总觉得这些菜和以往宫廷菜相比多了几分野趣。
齐久安也没多想,可能膳夫以往的菜式做腻了,想做点新鲜的呢?
反正她也不怎么挑食。
深夜,齐久安从睡梦中被阮总管叫醒:“齐尚仪,王爷似是魇着了。”
齐久安披了件外衣就匆匆往正殿去。
她觉得荀祜真得给自己发点薪俸。
荀祜睡得很少,睡着的时间大部分都在做噩梦。
只是大概是今晚见了血的原因,这个噩梦格外长,他怎么也挣脱不开。
他要出征了。
荀祐来求他:“兄长,我能不能同你一块儿去?”
他提醒荀祐刀剑无眼。
荀祐说他生死自负。
他让荀祐去找息夫人。
他不知荀祐是如何说服息夫人的,息夫人比疼眼珠子还疼他。
不过他也不意外,息夫人从没拒绝过荀祐的任何一个要求。荀祐总有办法。或说息夫人面对荀祐什么办法也没有。
息夫人再三叮嘱荀祐:“一定要跟好你哥哥。听见了没有?”
当时他已在好几场战役中立下赫赫战功,成了大魏朝记载中最年轻的将军。
他答应息夫人,要好好照顾弟弟。
真的。
他发誓当时想好要带荀祐回来,三个人一块儿吃顿团圆饭。
要把荀祐介绍给自己的好兄弟,骄傲地宣布他们荀家要出第二个为国尽忠的将军。
有时候因为一些细微的嫉妒,他想过要把弟弟放在安全的区域,阻拦他上战场立功,但醒悟后总是恨自己不够磊落光明。
梦境一转,息夫人在府邸门口望眼欲穿。
远远地运过来一具棺材。
息夫人的脸色一下就变得惨白,几乎站不住了。
直到驿卒亲口与她说荀祐死了。
她才腿一软,倒在地上。
荀祐没了,就相当于她的眼珠子没了。所以息夫人的眼眶看上去深黑一片,看过去还以为里面空空如也。
息夫人问:“谁杀的?”
当时大魏正与宋国交战。
息夫人这话问得很没意义。
但息夫人仿佛一定要求个答案,伸长了脖子死死地看着驿卒:“是宋国的士兵?是将领?”
驿卒低着头,一直摇头。
息夫人接着问:“是宋国的皇子?是他们的国君?”
驿卒还是摇头。
息夫人以头抢地:“告诉我啊!求你快告诉我吧!”
驿卒吓了一跳,他哪见过贵夫人这般模样。
他扑通一声跪下:“是荀将军啊!夫人!”
息夫人张大着嘴,似乎要干呕。心神俱碎。
当时荀祜还在千里之外的边疆,实际上他从未看见过息夫人得知消息时的模样。
但这段情景总在他的噩梦中反反复复地出现。一个字也没变过。
不同的是今天出现了很多很多遍。
他知道他在做梦,但无论如何醒不了。
浑身热得发烫。
寒玉床仿佛已经失去了效用。
他迟早会**。
忽然,一双冰凉的手按上了他的额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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