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伴随着一声轰隆巨响,北城门在众目睽睽之下塌陷下去,残砖纷纷倾斜落,整个城墙的上沿顿时成了当中凹陷,两侧高耸的月牙形。
贪心的谷截明不肯直接带着步卒攻城,而是选择在城墙外筑堆起土坡,让燕军最引以为傲的重骑率先通过。
当穿着重甲的燕国骑兵准备一拥而上之时,安军步卒已经在他们可能落脚之处洒满了豆子,燕国重骑一跃而下,本以为可以长驱直入,撕开安军的防线,可就在落地的瞬间,许多战马因为踩到豆子失去了平衡,连人带马栽倒在地,又有不少战马被满地的豆子吸引,脱离了骑手的掌控,转而跑去啃食豆子,原本井然有序的重骑立时乱作一团,安军先锋趁乱用麻札刀砍伤马腿,又用预先架设的弓弩扫射骑兵,不给敌军一点喘息之机。
从西门出城的安国轻骑绕到敌军阵后,切断了燕军的退路,灵活的轻骑冲阵速度快,又很难被追上,移动缓慢的燕军步卒宛如釜底游鱼,很快便被轻骑的闪电战蚕食干净。
庐州之战最终以燕国大军全军覆没的结局落下了帷幕。无论如何,庐州城总算是守住了。
此夜的庐州笼罩在一派劫后余生的庆幸之中,长街之上,有人鸣箫奏鼓,有人引吭高歌,军营之中,有人倾壶而醉,有人彻夜纵博,似乎在经历生死之后,才更能体会到人间烟火的美好。
皓月从层云中浮现,俯瞰着城内的万家灯火,沈终夜独坐一隅,眉头紧锁,偌大的庐州城,仿佛只有他与欢庆的氛围格格不入。庐州之围已解,督军到来是迟早的事,向督军解释囚禁赵帅之事,恐怕比打赢守城之战更为困难。
直到发现督军队伍里混着个熟面孔的时候,沈终夜悬着的心才放了下来。
彼时夜已深,人群散去,孤月高悬,那人披星戴月而来,满怀一身风尘,见了他,又急忙露出个笑脸来。
“你怎么来了?”
“接到你的密信后不久就请命过来了,”韩世渝笑道,“沈兄既不负我所托,我又怎会让沈兄下不来台?”
平心而论,韩世渝并没有义务来替他解围,可他还是来了。
沈终夜短促地道了声谢谢,又淡淡道,“你也不必拘着礼,唤我名字便好。”
有亲兵前来询问如何安置韩世渝,“副帅,韩参军住哪儿?”
沈终夜思忖片刻,回道,“明日就班师了,也不必另找空房,就在我那儿将就一宿吧。”
如此韩世渝便跟着沈终夜进了营房,营房里物什不多,一切都归置得很整齐,反倒显得颇为冷清,漏断人静,一室昏黄,沈终夜也不避忌他,洗漱完毕,便当着他的面脱去外衣,拆下发冠,如瀑的青丝垂落在他脊背,更衬得那凤目幽深,脖颈莹白,沈终夜丝毫没有意识到他那令人窒息的美貌,他转过身来问韩世渝要不要去洗漱时,韩世渝几乎无法把目光从他身上移开。
出去洗漱一番,好不容易压下心底泛起的异样,韩世渝再次回到房中时,沈终夜已经在行军床上睡下了,暮春的庐州温暖宜人,那人仅在身上搭了一条薄被,肩膀和小腿都露在外面,在觊觎者看来,这无疑是一种隐晦的邀请。韩世渝躺在小床上,望着沈终夜久久无言,四下无人,他们本可以趁机说说体己话,可这一切都被他心头的杂念破坏了。
自责的念头如雪片般席卷而来,
‘韩世渝啊韩世渝,你不该对友人心生觊觎。’
翌日韩世渝从沉睡中醒来,却发现沈终夜仍旧维持着入睡时的姿势,当他走近沈终夜床边,沈终夜倏地睁开了眼睛。
“你醒着?”
“我向来浅眠,不必介怀。”
“都打赢了,还睡不好?”
沈终夜叹了口气,“老毛病了,只要在营房,就睡不好。”
照理来说,营房外面有巡夜的望兵,一有风吹草动就会叫醒他,敌军夜袭也罕少能越过重重包围杀到营里,士卒忧心战况有变不能安寝,尚且情有可原,在营房里高枕无忧还睡不着真是没什么道理的。
“韩世渝”,沈终夜坐在床沿,眸中满含倦怠之色,“此番我临阵夺权,也算是铤而走险,还要仰赖你在官家面前替我美言几句。”
韩世渝倚靠在沈终夜对面的桌前,言辞倒很坦荡,“如今我在官家面前还算得脸,此事你大可放心。”
“眼下北伐受挫,寿春失陷,你说朝局会不会再度倒向主和?”
“从前太后提拔的主和派官员仍旧身居要职,今上若是狠不下心来对太后的人发难,只怕主和派又要占据上风了,”韩世渝低着头,视线恰好对上沈终夜那双幽黑的眼,“不过,依我所见,眼下还有比是战是和更重要的事。”
“何事?”
“容我卖个关子,”韩世渝悠悠道,“沈终夜,本朝的税赋是前朝的七倍之多,国库却经年入不敷出,你觉得是为什么?”
沈终夜略加思索,随即答道,“一来赏赐过于丰厚,三年一度的郊祀、各种名目的荫补、祠禄皆耗费颇多。再者官员的添给也不少,百官除却正俸,另有添支、禄粟,外官又有公用钱、职田,这些钱也少不得要从国库里开支,年深日久,这些名目繁杂的花销有增无减,国库也难免捉襟见肘。”
韩世渝叹了口气,“何止于此,本朝疆域不过太祖时的三分之二,军队却比开国之初多了足足百万有余。进士与荫封逐年增多,以至官员人数大为膨胀,官吏与日俱增,俸禄名目繁多,遂成大患。光是冗兵与冗吏两项,便使国库左支右绌,困窘难当。”
“兵多、官冗,却都以不堪用的居多,种种弊端,积重难返,”沈终夜沉声道,“现下想要根除积弊,恐怕难比登天。”
“就算举兵北伐,也要积攒钱粮不是?”韩世渝道,“若不及时刮骨疗毒,开源节流,恐怕北伐大业,亦无可指望。”
“所以呢?”
“所以总要有个人甘冒天下之大不韪,把大安两百年间积累的陈脓旧疮剜去,让崭新的皮肉长出来,”韩世渝目光灼灼,满心都是天下。
沈终夜忽地笑了,“所以韩世渝,洋洋洒洒说了这么多,这一次,是想让我给你的变法作说客?”
韩世渝苦笑,“当你是自己人,说两句心里话罢了……当然我不介意你为我当说客就是了。”
他当真没存算计沈终夜的心思,关于变法那番话也是肺腑之言,他把沈终夜当同道,所以不觉得交浅言深,只是这人的防备心,未免也太重了些。
沈终夜带着怀疑与防备的目光打量着韩世渝,“你都是这么和人套近乎的吗?共事过一回的叫朋友?见过第三次就是自己人了?”
“沈副帅的疑心病这样重,若我说我对你一见如故,你怕是不会信,”韩世渝在沈终夜身侧坐下,“这么说吧,我观沈副帅是个不可多得的帅才,你我又都志在光复,因此我有心结交拉拢,也愿意坦诚自己所思所想,以求以心换心,这回你可信了?”
沈终夜轻笑,“倒还像句真话。”
沈终夜盘算了一下其中的关节,“依你之说,只怕变法还得从节流入手,如此一来,必然要触及到多数人的利益,就算官家乐见其成,双拳尚且难敌四手,以二人之力与朝野上下为敌,真的是明智之举吗?”
韩世渝闻言一笑,“以个人利害而言,这自然不是什么明智之举,但为天下计,即便是以卵击石,螳臂当车,也值得一搏。
这世上总有些事,明知不可为也要为,虽千万人亦不得不往。”
韩世渝若无其事地抛出这句话,看似轻描淡写,细细咀嚼,字里行间却似有千金之重。
沈终夜此刻倒有些佩服眼前人了,他释然一笑,
“也是,一腔孤勇总比明哲保身来得强。”
佑德元年孟夏余杭
又是一日朝议,韩世渝从庐州风尘仆仆地赶回来,头一件事,就是为沈终夜所在的淮西军请功。
文德殿内,殿头官刚说完“有事启奏,无事退朝”,韩世渝便向皇上启奏,
“想必官家已从前线收到了消息,淮西军与燕军在庐州拉锯了半个月,期间策划了大大小小数场消耗战,最终在沈副帅在攻城战中巧施计谋,令二十万燕军全军覆没。此战颇多曲折,实属不易,臣以为,应当对淮西军的将士们予以嘉奖。”
年轻的新帝秦宣端坐在龙椅之上,闲闲道,“易之的奏折朕看过了,淮西军守卫庐州有功,封赏是少不了的,临阵换帅一事,沈终夜也算是机变得当,功大于过,就不作计较了,至于赵令亭的处置……易之你怎么看?。”
“回官家,临阵脱逃按律当斩,如不严惩,恐会败坏军中风气,”韩世渝郑重地说。
“在理,那就择日处斩罢。”
这话一出口,回余杭述职的陕西观察使张宰急了,“官家,处斩三品要员,仅凭韩给事一人之言,只怕不妥吧。”
张宰是赵令亭的旧部,如今能坐上观察使的位子,也少不得赵令亭的提携,此时会为赵令亭强出头,并不令人意外。他此时站出来,虽是忤逆上意,反倒让人觉得他不计私利,知恩图报。
他自己大概也是这么想的。
讨论国家积弊的剧情,参考了《国史大纲》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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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退敌,对他心生觊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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