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面无表情地瞧了他一眼,“王内侍,把易之上的折子拿给张宰,让他当着众卿家的面读一遍。”
张宰一开始还中气十足,结果越读脸色越白,读到“同兴八年,赵令亭不遵军令,擅自从耀州撤退,以致北伐前线出现漏洞,终致川陕五路大军被燕军各个击破……同兴二十八年,赵令亭明知燕国大军压境,欲从和州渡江,却畏缩怯战,拒不赴任……佑德元年北伐失利,燕人趁势反攻淮西,赵令亭又欲弃守庐州,倘若庐州不保,江南,江南……”张宰汗如雨下,声音越来越小,终于是读不下去了。
大殿上一时间鸦雀无声。
秦宣环顾四周,“还有谁有本要奏?”
翰林院知制诰纪兰卿上前一步,“启禀官家,前日臣路过商肆,店家向臣抱怨杂买务提辖王道贤以宫中需求为名大量索要货物,中饱私囊之事,臣请官家着大理寺查证。”
秦宣皱了皱眉,王道贤是他在王府的旧部,又是他的亲信,近日朝中清流对他偏爱近幸、独断专行的作风颇有微词,正巴不得寻个错处借题发挥,王道贤若犯了事,他这个做皇帝的面上也无光,眼下事情既捅到他这里来了,他也只好走一步看一步。
“准了。”
王道贤装出一副可怜巴巴的模样,活像个受了气的小媳妇,
“皇上明鉴,微臣是冤枉的。”
那副奴颜婢膝的样子,纪兰卿看了,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可惜秦宣不吃这一套,他横了王道贤一眼,显然是怨他给自己添麻烦了,
“大理寺还能冤了你不成。”
王道贤眼看情形不妙,赶紧收了声。
“官家,臣有一言”,韩世渝循声望去,发话的乃是兵部侍郎许庭芝,“如今北伐不成,反而失了寿春府,臣以为敌强我弱,当以自保为先,从长计议,方为上策,臣请复议合谈之事。此外,右相吴琛主持北伐不力,臣已上书弹劾,请陛下裁夺。”
许庭芝并非台谏,没有弹劾官员的职权,秦宣刚想发作,监察御史里行王佑仁接了话,
“官家,吴枢使指挥失当,以致寿春陷落,此番北伐劳民伤财,却一无所获,臣今日上的折子,亦是弹劾吴枢使的。”
秦宣满怀一腔抱负荣登大位,北伐受挫,他却并不愿意轻言放弃,闻言也只恹恹地说,“和议之事所涉甚广,容朕再想想,在朕决断之前,诸位有什么意见也可以提……至于吴相,北伐失利,他的确难辞其咎,朕拟罢去他右相之位,出判信州。”
散了朝,群臣从文德殿中离开,陆陆续续踏上宫道,向各自供职之处走去,有人目不斜视地往差遣处走去,更多的人三三两两地凑在一处,并肩而行,小声叙话。韩世渝甫一出宫,便被部吏部员外郎蒋效礼逮了个正着。
重活一世的韩世渝自然清楚继任的新帝会是哪位皇子,因此早在秦宣还是皇子时,韩世渝就与之相交甚笃,秦宣初登大位,类似韩世渝这样的“王府旧人”也就一跃成为朝中新贵。得到圣上恩宠本是好事,可麻烦也随之而来。秦宣上台之后提拔了一批没有党附的青年才俊,这批自诩“皇党”的清流人士,把矛头对准了新皇的亲信,诚然是有那么些仗势欺人的奸吝,处理掉也是好事,只是连带韩世渝成了攻讦的对象,这就多少有些冤枉了。另一个麻烦则来自趋炎附势之辈,类似蒋效礼这样的人,一心想巴结上皇上的近幸,恨不得使出全身解数来讨好韩世渝,韩世渝见了就头痛。
蒋效礼在他耳边喋喋不休地说着奉承话,韩世渝是一个字都没听见去,他只是不住地点头,假装他在听。
在他斜前方不远处,裴见深和纪兰卿正低声谈论着什么,裴见深身为主和派的得力干将,又是左相面前的红人,毫无疑问代表着太后的利益,纪兰卿却是清流表率,以纪兰卿那眼里揉不进沙子的性格,应该对裴见深避之不及才对,这二人走在一起,倒是少见。
别过蒋效礼,韩世渝前往门下省开始了一天的公务,给事中的职责,主要是审读诏命文书,奏论失当的任命与政令。这一日无甚特殊,毫无意外地封驳了一条政令,又进了两个奏章。一切处理妥当,到了放衙的时候,别过侍中,这一日便结束了。
韩世渝回到住所时,天色已暝,宅院门口那对灯笼透着迷蒙的暖光,小院中的葡萄藤不甘寂寞地探出屋瓦,连带积攒了一夏的果实也沉甸甸地缀在门楣。韩世渝刚踏入小院,家仆回报说来了客人,他嘱咐下人洗几串葡萄,自己急匆匆地进了里屋。
“易之,我不请自来,你不介意吧?”,秦宣随意地坐在矮几边,看上去比朝会时放松了不少,他身着蓝底织金锦,贵重的衣料在暗夜里反射着细碎的流光。
韩世渝规规矩矩地给皇帝见了礼,又道,“官家有什么吩咐?”
“唉,你总端着,一点也不好玩,”秦宣笑道,“前日私下奏对时,我问你治国之策,你说有些体己话不便在宫中说,这会儿总可以说了吧?”
“谢官家体谅,”韩世渝郑重地说,“世渝的确有话要说。”
“哦?”
“世渝心知官家恢复中原之志不曾改易,只是当下北伐失利,内藏与左藏二库又入不敷出,着实不是再度进兵的时机,臣以为,如今的上策是积蓄二库,藏富于民,厉兵秣马,以待来日。”
秦宣忍不住皱了皱眉,“北伐折戟,朝堂之上一片和议之声,个个都劝朕保存实力,以图将来,只是朕未曾料到,连你也会作此想。”
“官家是知道臣的,臣不是乞和之辈,”韩世渝肃声道,“臣也知道官家心忧的不是和议,而是和议之后,承平日久,奢靡怠惰的风气在朝中蔓延,北向之志日渐消磨,最终再无复起之能。”
“是啊,”秦宣叹了口气,“朕不是不明白,眼下情势逼人,如若燕人趁此挥师南下,我朝恐怕无力抵挡,可朕不甘心那。”
“臣有一策,可在五年内,助大安再起,”韩世渝躬身长揖。
秦宣这才来了精神,他伸出手指,叩了叩矮几上的棋枰,浅黄色榧木发出一阵急促的脆响,“你且说说看。”
“官家,这治国之道,无外乎富国与强兵,”韩世渝道,“臣以为要富国,当以节流为先。”
“如今税赋日重,百姓不堪其苦,而官员与兵士的人数日趋壮大,他们享有优厚的俸禄,却养成了骄奢淫逸的习气,不仅对国库是沉重的负担,关键时刻亦不能为家国所用,”韩世渝微微颔首,“故而当务之急,便是裁官、裁军与削减薪俸。”
秦宣托腮,“冗官冗吏多,朕明白,只是本朝坐拥百万之师,尚且不足以抵御外敌,这裁军,从何说起呢?”
“臣下初入疆场之时才发觉,如今屯驻大军之中,老弱病残诸多,战而不能用者,十之有三。此类兵卒理应充入厢军,却因为年资深厚,滞留军中,在大战来临之时,这些人徒然成为大军的拖累。官家觉得,该不该裁?”
秦宣干脆地说,“该。”
“禁军的优越待遇,没能促成士卒们勤勉上进,反而养了许多懒汉。有些兵油子,出征之际,连行囊都要雇人来挑。官家觉得,该不该减俸?”
“该。”
“国富了,才有余力供给军队之需。军需充足之外,还得有忠臣良将。有了忠臣良将,官家还得托付信任。此三者缺一不可,如若不能满足,则北伐亦是空谈。”
“唉——”秦宣长叹一声,“你也知道,太后怯战贪安,从前骁勇善战的大帅们老的老、死的死,如今良将难觅啊……”
“世渝心中,倒是有个人选,只是……”
“说来听听又何妨?”
秦宣半个人陷在椅子里,显是听得有些累了,倘若不知道他是皇帝,就这站没站相坐没坐相的仪态,还真有几分像是哪家来的纨绔。
韩世渝仔细斟酌着措辞,话还是只说了一半,
“只是同旧日那些名扬天下的大帅相比,他还是块璞玉。”
秦宣有些不耐烦了,“别卖关子,说。”
韩世渝欠身道,“臣观此人用兵任事,细致妥帖,运筹谋算,更是神鬼莫测。最为难得的是,此人待官家与大安,一片赤诚,为报国仇,死生可抛。故臣愿冒连坐之险,为他保举。”
韩世渝双唇开阖,说出了一个秦宣绝对没有想到的名字。
“韩世渝!”秦宣不禁怒从中来,一时发急,一双长腿竟越过矮几,直直地踢在韩世渝的小腿胫骨上,“短短两年间,他沈终夜通过从军补绶连升两级,已是破格提拔了,如今大帅的位子还没焐热呢,你居然惦记着让他当太尉?”
秦宣气不打一处来,“再说了,他四品你也四品,你又不是他的上官,你凭什么为他保举?”
韩世渝踉跄着后退了一小步,他仍是不卑不亢地说,“官家莫急,臣不是那个意思。臣想着,官家大可趁着修养生息的这几年,把他放在身边,细细考察一番。待到烽烟再起之时,再做定论也不迟。”
秦宣的表情仍有些不悦,白了韩世渝一眼之后,他还是打算考虑考虑这个提议。
韩世渝赶紧补充道,“臣打听过,沈终夜原是林尺寒的嫡系,如今林帅身死,旧部也多已告老还乡,他在军中没有派系,这样的孤臣必能为您所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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