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吧,朕考虑考虑,”秦宣还有些不忿,思来想去还得拿韩世渝出口气,他指着韩世渝道,“不行,如果他在任上出了什么事,你得给我连坐,听见了没有?”
韩世渝赶紧低声应答,又找补了一句,
“惹官家不悦,都是微臣的错。”
他不是贯会伏低做小的那种人,因此看他示弱才有意思,眼见韩世渝服了软,秦宣这口气才算是顺过来了。
回过神来,秦宣却开始忧虑二人先前谈的事情,他拨弄着棋罐里的琉璃棋子,双瞳却一瞬不瞬地盯着韩世渝,
“易之,你说要裁官、裁军、削减薪俸,可这得罪百官的事,谁来做呢?”
韩世渝抬眸,对上秦宣那对黑沉又森冷的瞳仁,二人对视良久,韩世渝炽热的目光没能化解黑瞳里的冷意,他却很清楚秦宣的意图,于是他绕过矮几,走到秦宣身侧,顿首再拜,而后说,
“世渝愿做陛下手中的一把刀。”
秦宣闻言精神一振,不禁拍案而起,高声道,“好,这可是你自己说的。”
目的达成了,他那双精明的眸子里也有了笑意。
“旬休过后,世渝会上一道密折,届时会详细陈明本朝亟需改进的几项积弊,以及针对各项积弊,可以推行的改良之策,奏请官家批阅。”韩世渝说,“裁官、裁军、削减薪俸的具体对策也会包含在内,要令众人心服口服,对策难免做得驳杂琐碎一些,让官家费心了。”
“无妨,”秦宣正色道,“兹事体大,待我看过折子之后,咱们聚景园再见。”
韩世渝颔首称是。
所谓聚景园,是皇家每年在西湖游幸时泊宿的地方,平素空寂无人,倒是个议事的好去处。
诸事已毕,韩世渝打开雕花木门,放任月色将小屋侵染,一阵凉风袭来,灯影摇颤,院子里几颗圆滚滚的葡萄坠落下来,秦宣忍不住打了个呵欠。
家仆将精心拣选过的葡萄端了上来,秦宣取下一颗葡萄,极其优雅地剥了皮,吃相更是无可挑剔,虽然他的坐姿非常有辱斯文,但吃相这种刻在骨子里的习惯是骗不了人的。
秦宣招呼韩世渝,“我一个人吃多无聊,来,你也吃点。”
韩世渝掰下一粒葡萄,也是斯斯文文地吃了。
“唉?韩易之,你不是出身寒门吗?”
“是啊。”
“可看你这吃相,还有平日里的言行举止,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哪个世家大族的公子哥呢。”
“……不过是……家教森严些,”韩世渝搜索枯肠,没寻着什么更好的托词,声线却有些颤抖。
他本生于南安末年,是明州陈氏之后,陈氏不仅门第显赫,家学渊源也很深厚,光是祖孙三辈里,就出了九位进士。身处风雨飘摇的南安末年,陈氏一族完全有能力苟全自己,却毅然选择了投身战场。
寿康四年一月三十一日,琉球海上,风雨肆虐,血海浮沉,陈氏满门忠烈,终究尸骨无存。
秦宣无心的一句话,却惹得韩世渝心神激荡,险些落下泪来。
“怎么?易之这是想家了?”
前世杳然无踪,今生这个家虽然鸡飞狗跳,却是安然无恙。
韩世渝只好沉默着摇了摇头。
送走了秦宣,韩世渝回到小院之中,此夜月朗星稀,蝉鸣如织,筹谋已久的变法事宜终于缓缓铺开,推沈终夜入三衙【1】这步棋,也是他一早计划好的,似乎一切都如他所愿。
想来沈终夜是不会乐意他人擅加干涉自己前程的,搞不好还有一顿痛骂等着他,可思及重逢在即,他又有些开心。
旬休过后,朝堂上的第一件大事,便是和议。
太后提出求和,秦宣虽是心不甘情不愿,还是命人草拟了合议条件。
右相见逐,左相何霖自然顺理成章地成为了合议的负责人。明面上,何霖是主和派的中流砥柱,暗地里,他也是太后留在朝堂的棋子,可谓一举一动,皆有深意。
太后退居慈明宫之后,依然不改曲意求和的态度,偏偏皇帝又是个喜好调和各方势力的平衡派,新皇执政的这几年,太后大肆干预朝廷要员的任命,秦宣也听之任之,依韩世渝来看,太后的手不免伸得太长了些。
这也正是秦宣空怀满腔抱负,却难以施展的原因。
此番合议,若由何霖做主,大安必然是要吃亏的。
然而当局者迷,秦宣只有在和议上栽了跟头,才能真正清醒。苟且偷安者终不堪用,太后的一意孤行也该有个尽头。
事实上,韩世渝还是高估了何霖的底线,使节从燕国归朝,带回了何霖私自向燕国承诺割让海、商二州,同时奉上银绢各三十万两作为岁币,以乞两国休战的消息。
一时之间,朝野俱震。
原本就对负责和议的人选存有异议的主战派和清流终于坐不住了,老帅李为宾愤而上书,直言寸土不可让,更是当堂痛斥何霖卑躬屈膝、卖国求荣的不齿行径。他到底功勋卓著,又是一心为国,这一番慷慨陈词极具煽动性,群情激奋的主战派官员们随后也纷纷表示绝不退让。
那边厢清流也毫不手软,直接发动了谏院来弹劾何霖。何霖不愧是历经二帝的老臣,在重压之下,依然方寸不乱,只是屈辱的退让已经作出,无论他如何辩解,都显得苍白无力。
面对嘈杂无序的朝堂,秦宣始终不置一词,他的面容掩藏在庄重的旒冕之下,喜怒哀乐无人能知,不过显然,他的沉默给予了这场唇枪舌战更多的发挥余地。
韩世渝没有参与争执,他心里明白,眼前这三方阵营吵得再欢,始终还得看官家是个什么意思,他斜睨了一眼身侧的杨潜,对方好整以暇地看着这场朝议,全然没有要出头的意思。杨潜这个人看似洒脱,其实浑身上下都透着精明,平日里更是把明哲保身四个字用到了极处,无关痛痒的事他绝不发声,事若关己,他也只会在紧要关头出手。
见事态发酵得差不多了,秦宣的视线缓缓扫过群臣,最终停留在了一直装聋作哑的杨潜身上,“杨卿家,你怎么看?”
眼看这是不作答不行了,杨潜微微欠身,侃侃而谈,“官家,三十万两银绢,未免太便宜燕国了,依臣愚见,不妨以二十万两银绢作为和议条件,如此更为稳妥。”
此言一出,朝堂上又是一阵骚动。
杨潜虽然支持暂且休战以待来日,眼下看来,却并不赞同何霖的所作所为。
如此一来,看似一条心的主和派,也并非铁板一块。
秦宣沉吟了一会儿,随后向韩世渝投去一瞥,
“易之怎么看?”
不同于私下相处时的随意,此时秦宣的口吻相当威严。
韩世渝垂眸应道,“臣以为,敌强我弱,战与不战,取决于燕国。如今燕国既然有意和谈,说明他们也无余力再战。为了达成和议,他们必然是可以做出一些退让的。眼下我们不能盲目答应他们的漫天要价,臣以为,海、商二州不能让,三十万岁币须减至十五万,才有谈的余地。”
韩世渝的对答条理清晰,看似无甚不妥,秦宣闻言却缄默良久,他低头摆弄着右手拇指上的白玉扳指,迟迟没有发话,任由满朝文武陷入一种尴尬的沉寂之中。
一刻之后,秦宣倏地站了起来,他言辞间满含怒意,“礼部去派个人告诉他们,何霖说的不算。众将士在沙场上抛头颅、洒热血,才打下海、商二州,朕若是轻易拱手相让,只会寒了将士们的心。你去跟燕人说,既然他们的条件没有诚意,我们不谈了,继续打!”
秦宣一言既出,再无转圜余地。
与此同时,朝廷内的党同伐异似乎永无止息,伴随着吴琛被黜而来的是何霖迅速在朝中提拔自己的亲信,主和派上下一气,声势浩大,渐渐成为朝中主流。
韩世渝的话不无道理,燕国既然愿意谈,理应是无余力再打,秦宣本以为僵局会维持很久,不曾想在这一年的九月,燕国毫无预兆地挥师南下,这支大军以摧枯拉朽之势攻城掠池,不出十日,两淮防线告破。
令韩世渝不寒而栗的是,上一世,根本没有这一次南侵。
拂晓将至,天穹由浓黑渐渐转白,庐州城仍在沉睡。值夜的士兵拎着一盏提灯在城墙上巡逻,寒风呼啸,灯焰被吹得东倒西歪,几乎要熄灭了。长夜将尽,他十分疲倦,索性靠着雉堞打起了瞌睡。在半梦半醒之间,透过那摇曳的微光,他仿佛看见城墙外有一大队人马,个个被坚执锐,无声无息地立在原地。士兵惊出了一身冷汗,骤然间清醒了,他立马揉了揉眼睛,再向城门口投去一瞥,原来他所见非虚。他着急忙慌地吹响了脖颈上挂着的号角,悠长、刺耳的角声划破了寂静,少顷,守军将士们如流水一般汇聚而来。这时候天色更亮了,他大着胆子再次向城外望去,只见这支军队的戎装与自己并无二致,搞了半天,来的是自己人。
【1】三衙:掌管禁军的机构。由殿前司、侍卫亲军马军司、侍卫亲军步军司组成,合称三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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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缺乏诚意的和谈条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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