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洵直带着几个亲兵从角门出城,绕到北门外,与来者攀谈,仔细盘问之后,方知这一票人马是驻防在芍陂南面的安丰军。寿春已被燕军占据,昨日吾古孙察通又带着八万大军顺逍遥津南下,直取收复未久的安丰。守将杨煦觉得兵力太过悬殊,没什么招架之力,故而直接弃安丰县,带着两万人马投奔庐州。白洵直听了直摇头,又嘱咐杨煦进城之后要听从沈帅调度,这才吩咐守将打开城门。
偏偏在安丰军涌入庐州城的时候,三衙的调令下来了,官家为表对新任殿前司公事的重视,还特意给沈终夜去了封私信。只是淮西情势刻不容缓,临阵换帅又是大忌,沈终夜只好修书一封,禀明无法立刻赴任的缘由,命人用急递送往余杭。
当夜,衙署的大门响起了急促敲击声,随之而来的是满面愁容的虞候,他大步奔入室内,急促地说,
“大帅,斥候回报,敌军距离庐州城只有五十里了。”
主帅沈终夜却置若罔闻般地端详着一张泛黄的山川险要图,他良久不置一词,过了半晌才低声道,“白洵直,今夜你便带着精锐部队从东门出城,渡过皇陵庙南水,隐匿在张八岭西麓。按兵不动,等我号令。”
“是。”
“大帅这是何意?”凌归客将军问道,“张八岭再往东就是江淮水网,那里素来难以通过,不可能会有敌袭才对。”
沈终夜横了他一眼,“谁说我要在那儿退敌了?”
“大帅可是要袭营?”孟时旻思忖道,“若是如此,不妨在城中多筹集些牛,效法古人搞个火牛阵?”
沈终夜点了点头,“也好,白询直那边轻装简行,就另派一班人马去搞火牛阵……得手之后不妨故意留下形迹,引敌军来追。谷截明吃了闷亏,定然会全力追击,你们只消撑个一时半刻,届时我自有打算。”
“得令,”诸统制躬身应答。
两日后,庐州被围。燕军弓士将谷截明亲笔撰写的劝降书射到城头上,沈终夜阅后一哂,把信随手丢给林星纪,嘱咐他好生保管。
林星纪疑惑,“横竖你又不降,留着这张废纸作甚?”
沈终夜恨铁不成钢地叹了口气,“某些人在军中浸淫多年,还是白纸一张。”
见沈终夜根本懒得搭理他,谷截明又派出手下一员猛将,令他在城门口叫阵,说是要找白洵直单挑。
单挑也是战场上的常规战术,交战双方会派出实力最雄厚的武将,进行一对一的较量。胜者自然士气大振,败者反之。
燕人擅武,这个计策一般而言是对他们有利的。
然而对安军来说,在双方实力不明的情况下,单挑往往带有赌的成分。
况且白洵直根本不在阵中,沈终夜嘱咐属下按兵不动,静观其变。接下来的半日里,无论对方如何挑唆咒骂,城门始终紧紧闭锁,仿佛安军真的充耳不闻。可惜谷截明让人骂了大半天的懦夫,白洵直本人一个字也没听到。
当夜,一支牛队缓缓驶出时雍门,缚在牛角上的把把尖刀,在月色里反射着寒芒。与此同时,藏在张八岭山麓的队伍悄然出发,白洵直很谨慎,他将步兵化整为零,他们身着便服,在黑夜里三三两两结伴而行,轻骑远远地跟在后面。如此一来,即使有人被燕军岗哨察觉,也只会被当成郊野村夫。
二更刚过,两支队伍在城北的芦苇地里汇合,士卒们割下芦苇,将它们浸满膏油,系在牛尾之上。
他们在距离敌营百尺的地方点燃牛尾,数百头牛旋即因吃痛而狂奔起来,头也不回地扎进了燕军大营。随后赶到的轻骑毫不吝惜手中的箭矢,值夜的燕军在箭雨之中无声无息地倒下。横冲直撞的火牛点燃了能点燃的一切,轒辒车,云梯,帐幔,干草……尽数被付之一炬。火舌张开饕餮巨口,只恨不能将这黑夜吞没。马厩里的拴马绳被一一砍断,许多战马四散而逃。被浓烟呛醒的燕军未及反抗,便已成了刀下鬼。
燎原烈火笼罩了小半个营地,随着火势渐大,灼热的火光渐渐模糊了视线。白洵直决定见好就收,他打了个手势,示意号手鸣金收兵,当悠扬的角声划破了寂静的黎明,大半个营地士兵从梦中醒来,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置身于火海之中。如此大张旗鼓的撤退,毫无疑问是一种挑衅,正如沈终夜所料,怒火中烧的谷截明看准了安军人数少,没有正面作战能力的弱点,为了止损,他选择纠集大军,展开追击。
回程的时候,白洵直安排轻骑在前,盾兵殿后,这是一个防御后方来袭的姿态。全速追击的燕军以惊人的速度赶了上来,白洵直带领的这支部队很快陷入苦战,毕竟区区千人的精锐部队再怎么厉害,也无法抵挡数万大军。他们边战边退,一直向退到逍遥津西岸。眼看再也无路可退,白洵直一马当先挡在阵前,长剑在他手中翻飞,那行云流水,密不透风的攻势,令敌军失去喘息之机,剑刃所到之处血流成河,转瞬之间便有人一命归西。尸山血海之中,他以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勇,震慑住了前排的敌军。
直到整齐划一的脚步声如山呼海啸一般响彻耳畔,谷截明才察觉到了异样,可惜为时已晚。沈终夜唱了一出空城计,庐州全城的兵士倾巢而出,在燕军背后截断了他们的退路,他又拨出一部分兵力,围住了北面的出口,白洵直也带着精锐部队向北汇合。淮西军养精蓄锐,以逸待劳,而、经历长途跋涉,疲劳作战的燕军根本不是他们的对手。腹背受敌,尚可逃命,如今西,北两面被围,偏偏东,南又有河流阻挡,生于北国的燕人大多不通水性,一文钱尚且难倒英雄汉,何况是十几尺深的南淝河水,谷截明眼下只有突围这一条路可走,壮士断腕,在所难免。
权衡之下,谷截明决定从距离燕军大营更近的西面突围,他计划用重骑开路,大军紧随其后,可他千算万算也没有算到沈终夜还有后招,前半夜里,淮西军低调行事,预先在战场的东西南北四方,各布置了一个馅马坑。运用之前谷截明掏空城墙的手法,安军用木桩支撑起被掏空的区域,为了限制敌人逃生,坑中另外垂直埋入数十把鹿角枪,只待一把大火烧掉承重的木桩,陷阱便完成了。当重骑纷纷调转马头预备冲破防线时,沈终夜骑悄悄命人在地下点儿一把火,空气隐约飘散的烟味,和轻微的地表下陷,并未让谷截明变得更警觉。然而人与马兼具铠甲的重骑是战场上最沉的兵种,疾驰而来的重骑一旦踏足被掏空的地界,便会失重坠落,成为瓮中之鳖。眼看重骑接连落入陷马坑,余下的骑兵慌不择路地驭马逃窜,惊惧之下,反倒误触了其他三个陷阱。即便驾驭奔马的骑手看到了前路上明晃晃的埋伏,好些人还是因为来不及勒马在坑底摔了个人仰马翻。
一向最引以为傲的重骑成了刀下鱼肉,原本井然有序的燕军立时乱成了一锅粥。沈终夜顺势下令万箭齐发,乱军之中,许多人不及反应,就已身中数箭。谷截明只好带着残军向北遁逃,为了让主帅得以逃脱,燕军将士们以肉身作盾牌,以命相搏,浴血奋战,方从北面杀出了一条血路,只可惜他们刚把谷截明送出去,防线上的豁口就被安军补上了。纵然拼死一搏,换来的也不过是稍纵即逝的生机。眼见唯一的希望破灭,许多燕军都丧失了斗志。绝望之中,有人投了河。
长天茫茫,淝水之阳,两万大军,有死无还。
战争是残酷的,一场酣畅淋漓的大胜之后,举目四望,徒见尸横遍野。而作为主帅,你必须对此毫无怜悯。沈终夜甚至没有时间为精心谋划的胜利感到庆幸,因为燕军大营中尚有半数人马可供谷截明驱策,如果他执意强攻庐州,那么城中的淮西军足以收拾他,可倘若他选择北上,与占领寿春的吾古孙察通汇合,那么夺回寿春,会变得更为艰难。
孙子有言:十则围之,倍则分之,敌则能战之,不若则能避之。简而言之,两军人数不相若的情形下,退避是最上策。马失前蹄的谷截明冷静了一回,翌日便携全军折返寿春。
午时刚过,北上寿春的路上骄阳似火,和煦的日光倾泻在庐州城的千椽万瓦之上,照亮了俗世中的人间烟火,不论身处何方,境遇几何,阳光总是毫不吝啬地普照众生。
淮西军驻地内,亲兵们正清点着缴获的马匹与铠甲。
很快便有人上前禀明详情,“报告大帅,共缴获重骑二百骑,马铠一千件,重甲五百件。”
“知道了,”沈终夜懒懒地倚靠着战楼的外墙,嘱咐道,“铠甲都好好放进库房,一件也不许丢。”
他身边的林星纪有些诧异,“当真要留下这么多马铠?”
沈终夜轻咳了一声,似乎想要严肃些,然而眉梢眼角流露出的意气风发出卖了他,他非常笃定地说
“别看今日只得二百骑,日后交战多的是机会,假以时日,兴许我们也拥能有一支重骑。”
这下负责辎重的程虞犯了难,“须知一匹轻骑就一日能吃掉二十斤粮草,重骑的食量较之轻骑只多不少……只怕弄回来,也养不起。”
程虞说的也是事实,军队开支庞大,进项又有限,虽说有军饷,可也只够勉强度日,像是添置冬衣与铠甲,发放赏钱之类的花销,甚至要靠沈终夜的俸禄来贴补,实在算不上宽裕。
沈终夜咬了咬牙,横下心来,“砸锅卖铁也得养,燕国人能在中原横行无忌,最大倚仗就是重骑,倘若我们有了重骑,就再也不惧与燕军正面交锋,交战的胜算也会大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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