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议上率先发难的是御史中丞黄伦,这位大人骨瘦如柴,眼眶中射出两道精光,仿佛要将一切看穿。
“能拿出这样的对策,韩给事还真是不食人间烟火,”黄伦出言讥讽道,“你可曾想过,那些军中的老弱病残,没有差遣的官员,都是要吃饭的!往往一家人几张嘴,都指着一份收入过活,你随便一句话就把他们的生路堵死了,叫他们如何是好?”
“御史台长说笑了,在下是寒门出身,怎会不知道贫贱的苦楚?”韩世渝不卑不亢地说,“被遣散的老弱病残之辈,大可去居养院过活,至于那些有手有脚的闲人,难道不能自谋生路?若是实在找不到出路,我也替他们想好了去处,只怕他们养尊处优惯了,不乐意去。”
黄伦冷哼道,“你倒是说说看,是个什么去处?”
韩世渝沉着地说,“官家眼光长远,此番变法不仅要解决二库入不敷出的问题,还要为收复中原积攒军费,这一点想必黄大人也猜得到。但打仗光有银钱可不够,粮草也必须事先备下,因此在下打算发动被遣散的军人与没有差遣的官员到江淮之间屯田,并会划出一部分自留地,足以保证他们的温饱。虽说待遇谈不上优渥,却也不至于绝了他们的生路。”
沈终夜提出的屯田之策本来难以施行,被他移花接木放在解决被裁人员生计上,不仅有效增加了屯田面积,为北伐所需的粮草做出预备,也让黄伦挑不出什么错来。
接着上前的是吏部尚书金文焕,吏部乃六部之首,裁军裁官也都属于吏部的管辖范畴,韩世渝敢在太岁头上动土,自然也要承受吏部的责难。
金文焕出身世宦之家,不仅嘴皮子利索,说话的做派也很足,他屈身向皇帝一揖,皱着眉头开口道,
“一介书生,要经历乡试、省试、殿试,百般考验才能搏得一个进士的名头。平民入仕如此不易,每试三甲不过四百余人,怎么能算多呢?韩给事自己也是寒门出身,进士及第才得以释褐【1】,自己登了科,却要就此断了举子们的路,这和过河拆桥有什么区别?”
金文焕一副忧国忧民的样子,说出的话句句直指韩世渝失德,“再说这殿试例不黜落的规矩,是和宗皇帝定下的,如此朝令夕改,岂不是对先皇不敬?”
这是有意夸大其词,想在“大不敬”上做文章了。
“金尚书,这话可不能乱说,殿试黜落,古来有之,怎么就成了误人前程了。若因言论犯禁、对答失当、才学平庸而被黜落,又有什么值得惋惜的?”韩世渝有条不紊地说,“再说了,历朝君主对前代的政令,多少都有所改良。按大人这个说法,岂非给历朝历代的君王,都扣上了不敬先帝的罪名?”
韩世渝借力打力,将金文焕的指责化解于无形,然而金文焕刚退下,翰林学士陈端又抛出了质问,
“我朝出了这么多推动儒释道三家合流的理学家与心学家,还有多如繁星的文、史学家,全都仰赖以禄养官的国策,寄禄官你说废就废,岂不是要坏了我华夏文脉?”
韩世渝正色道,“此言差矣,社稷安然,才能谈文脉。若是国家一直入不敷出、寅吃卯粮,内政持续败坏下去,只会不攻自溃。凡事应有主次之分,当前全力节流才是重中之重,至于那些学者中才能卓越的,或是著述讲学有所成就的,也算是于国有功,自然其寄禄官的资格也会得到保留。”
“于国有功的定义过于宽泛,具体要如何衡量呢?”
韩世渝从容答道,“这个不难,对于没有差遣的寄禄官,只需拟定好保留禄位的文武官员人数,着人按功劳大小排序即可。”
不出韩世渝所料,众臣多半是驳斥他提出的对策,却无人提出更合理的措施。
“今日各位卿家也都质询过了,易之对答解惑,亦无不妥之处,”秦宣端坐在龙椅之上,冕冠之下的十二垂旒遮住了他的面容,然而过快的语速出卖了他此刻的急切,“依我看,就这么定了吧。”
这图穷匕见的一番话,让群臣意识到皇帝实际上急于促成变法,甚至想一句话堵了他们的嘴,如此一来,反而引起了轩然大波。
议论声轰然而起,满堂嘈杂之中,身为副相的苏抱朴站了出来。
“官家,臣以为此事急不得,”苏抱朴慢条斯理地说,“韩给事提出的对策合理与否尚且值得商榷,撇开这一点,就算确定要选择节流这条路,也应当仔细勘定新法条目,一切经过商讨之后再颁布政令。”
户部尚书周照之拱手道,“臣附议,韩给事的对策无疑是一剂猛药,治国恰如医人,猛药固然见效快,却也可能医死人。依臣之见,不若另开个和缓的药方,徐徐图之,虽不能立竿见影,却不至于伤及国本呐。”
周照之在地方历练多时,不惑之年才成为京官,仅用短短八年就从户部右曹郎中这个从六品官升任户部一把手,是个不可小觑的人物。
“敢问周尚书的‘药方’是什么?”纪兰卿清冷的声音在大殿内响起,“若是增加税赋,或是通过借贷向民众收取利息,恕在下不能苟同。”
“纪内制,开源可不止有你说的那两个办法。想增加税收,并不一定要额外课税,只需将课税的盘子做大。譬如丰年,收成好,市场与贸易又繁荣,税收自然也会水涨船高。因此我们便可以通过增加收成、扩大贸易来增加税收,进而弥补国家的收支差,”周照之道,“具体来说,可以通过兴修水利,推广梯田,促进贸易,扩大港口,鼓励商船出海等方式,达到增加岁入的目的。”
秦宣垂在龙椅扶手上的五指动了动,周照之这番话说得漂亮极了,似乎要解当下之困,不必伤及任何人的利益。
可他毕生所图,是收复北境,构筑一片长治久安的乐土,而趁着燕国疲敝,筹集北伐的钱粮,是至关重要的一环。莫说是牺牲一部分人的利益了,哪怕是要用千万人的鲜血浇灌,他也在所不惜。
“周尚书说的这些长远之计,例如兴修水利,一直作为国策在缓步施行,可没有一项能在短期之内看到实利,自然也无法缓解当下的困局。”纪兰卿话锋一转,“户部掌一国之财权,您不会是怕削减费用要得罪人,因此借机推诿吧?”
“应对之策尚且悬而未决,纪内制无端以恶意揣测我,实在令人伤心。”周照之眉头紧锁,唇角下撇,作出一副苦相。
纪兰卿冷哼一声,显然并不买账。
秦宣从龙椅上起身,走到高台前端俯视众臣,他铿锵有力地说,“既然众卿拿不出更好的对策,就应该接受易之的提出的方略,大刀阔斧地进行变法。”
白发苍苍的两朝老臣葛行知躬身下拜,他喑哑的嗓音听起来虚弱极了,仿佛光是大声说话就用尽了他所有的力气:“官家,变法是天大的事,万万不可独断专行。况且韩给事提出的裁官、裁军之对策,牵涉人数之广,前代未有,恐怕有动摇国本的可能,还请陛下三思。”
他话音刚落,一大群臣子在他身后拜了下去,齐声道,
“请陛下三思。”
韩世渝偷偷扫了眼左右两侧的官员,笔直站着的人委实不多,除去他、沈终夜、纪兰卿,只有寥寥十数人。
而从今日起,满朝的眼睛都会盯着他们这些人。
秦宣怒从心头起,却如同拳头打在棉花上一般,无从发泄。他知道,此时如果不能成事,到了晚上,给他下拜的就会变成太后与皇后。随着时间推移,他的掣肘只会越来越多。
“都起来吧,”秦宣肃声道。
葛行知仍是不肯起身,他把躯干伏得更低,苍老的声音微微发颤,“请官家恩准。”
他身后众臣也都维持着伏拜的姿势,众口一词地说,
“请官家恩准。”
这是要拿“拖字诀”阻拦变法了。
他们嘴上说着“请陛下三思”、“请官家恩准”,似乎足够婉转迂回,实际上却如铜墙铁壁一般不可动摇。秦宣从高台上望去,只觉得那乌压压的人影好似一道高墙,他心中憋闷,偏偏被这一道无形的高墙堵得找不到出口。
既如此,那就破罐子破摔吧。
他从后殿寻出一条铜镇纸,快步走到高台边缘,将镇纸重重砸向群臣站立的堂前,镇纸坠向地面,与砖石相击,轰然发出一声巨响,吓得前排的群臣肝胆俱颤,那镇纸嘭地弹开来,不偏不倚落在葛行知脚边,葛行知双膝一软,霎时出了一身冷汗。
“都给我起来!”秦宣厉声道,
“朕话就放在这里,变法不仅是韩卿家的意思,也是朕的意思,你们就是拜死在这里,这祖宗定下的法,也得改!”
他语气夹杂着怒火,朗声道,
“众臣听旨!即日起,成立制置兵吏条例司,司职颁布、施行新法,一切奏报无需经过三省,直接由朕处置。韩世渝、纪兰卿同为官长,所有下属由朕钦定。”
天子一怒,多少震慑住了一部分人,那些意志不坚的官员也就顺坡下驴,不再对峙。
可葛行知还跪着,他是太后的兄长,当今皇帝的亲舅舅,大概是料定秦宣不能把他怎么样,因此打算顶撞到底。
秦宣也不再理会,他说完“散朝”二字,就从后殿拂袖而去。
【1】释褐,原指脱去粗麻短衣,后引申为初次担任官职或被授予官职的意思
感谢 @猫儿狗儿一起跑 投喂的营养液!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7章 唇枪舌剑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