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败局将定之时,江天云开雾散,濡须口东南侧的水面上赫然出现了百余艘安军战船。
斥候放声喊道,“援军来了,大家坚持住!”
这一声怒吼不仅使安军士气大振,也令登船的燕军陷入彷徨。他们既不想轻易舍弃战果,又不愿因撤退太慢被援军追上,一时之间似乎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白洵直抓住这个契机,带领士卒们一口气将敌军驱离了战船,接着下令舰船西撤,为援军腾出位置。
弹药充足的援军立即在上风口发动了火攻,这一次燕军楼船位置过于靠前,速度上又无法摆脱安军灵活机动的海鳅船,反而被当成了活靶子。燎原烈火随风蔓延,所到之处尽数化为焦枯,数艘楼船巨舰摇摇欲坠,最终缓缓沉没于江中。
火舌不知餍足地吞噬着燕军的舰船,将士们失去立足之地,不得不跳江求生,空气中混杂着刺鼻的气味,燕军绝望的呼喊响彻江面,直到这个时刻,战争的残酷性与毁灭性才彻底显现出来。
大队援军从濡须口东侧登岸,直扑燕军后背,与沈终夜带领的部队形成南北夹攻之势。两军人数悬殊的情况下仅仅略占上风的燕军面对十万援军简直束手无策,他们最引以为傲的重骑被白森森的麻扎刀斩断了马蹄,普通士兵更是丢盔弃甲,慌不择路地向东西两侧的水中涌去,企图涉水逃亡。
然而安军水师比他们更快一步,濡须水与长江上的舰船一字排开,堵住了燕军最后的生路。
“神机弩给我瞄准了,不要放过一兵一卒,”白洵清没有展示出丝毫的怜悯与迟疑,很快便下达了新的命令。
安军将神臂弩对准了一个个企图逃生的燕军士卒,一时间江面上到处都是中箭的尸首,浓稠的鲜血染红了原本清澈的江水,飞鸟鱼虫无不惊惧躲避,就连天色,似乎都阴沉了几分。
敌军已退,残月初升,韩世渝静立在江畔,间或有几只飞鸟掠过他眼前。
前世和州兵败,燕人南下践踏河山,新帝秦宣不得已在仓促之下发动北伐,却只落得个战败乞和的下场。好在这一世不同了,和州得胜,江南无恙,撬动历史的第一步已获成功。
战场上浓重的血腥味尚未散去,沈终夜凑过来,百无聊赖地打量起了韩世渝的反应,却发现韩世渝对战后的惨况无动于衷,似乎横江的尸首丝毫不能牵动他的心绪。
沈终夜有些意外地看着韩世渝,“这场面,够新兵蛋子吓破胆了,你倒不为所动。”
韩世渝只能苦笑,一时之间,前世最后的记忆又袭上心头,他叹了口气,“若说我见过伏尸百万流血千里,你可信?”
沈终夜嫌弃地摇摇头,“信你个鬼。”
白洵清与弟弟白洵直匆匆一晤,便挥师返回了扬州。
经此一役,燕军残部暂时退居滁州,江东的渚州,得以幸免于兵戈之难。
众将士们经历了七天的鏖战,许多人都疲累得倒头就睡,林星纪倒是精力充沛得很,大军刚刚凯旋归来,他便找借口要出营。
到底是自己带大的,沈终夜怎会不知道林星纪在打什么算盘,只是林星纪确实很烦人,沈终夜实在被他烦的没办法了,便同意了他的出营请求。
入夜时,林星纪带着一大堆吃食回到大营,分了一些给将士们,剩下的都偷偷藏起来独享。
沈终夜看着吃得油光满面的林星纪,不由地怒从中来,“吃吃吃,一天到晚就知道吃,军中是你混日子的地方吗,哪天我不在了,我看你怎么办。”
林星纪头也不抬,继续啃着他的烧鸡,嘴里嘟囔着,“兄长定会长命百岁,百战百胜。”
彼时韩世渝恰巧走入军营,见了这幅情景,也是忍俊不禁。
沈终夜无奈地摇了摇头,“你呀,什么时候能独当一面,才是真正让我省心。”
第二日晌午,淮西军新任主帅赵令亭才拍马赶到,赵帅的姗姗来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心,总之他完美地错过了这场兵力悬殊的死战。
夜晚,韩世渝收拾了行囊,准备离开大营。
他找到沈终夜的时候,沈终夜正在围观几位谋士下打马棋【1】,道理上博戏是不允许有人相帮的,沈终夜却热衷于给王柯出主意,见韩世渝来了,他才恋恋不舍地离开坐位。
天如墨染,明月孤悬,江中的点点细浪反射着一个苍白破碎的倒影。
二人并肩而行,夜风呼啸,树影摇动,梧桐的枯叶发出沙沙脆响。
经此一役,韩世渝意识到,军中还有像沈终夜这样出类拔萃,却没有闻名于世的人物,他在脑中回忆起自己过去读过的史书,再一次确定了自己对沈终夜这个名字毫无印象。
或许他最终没能得到重用,又或许……壮志未酬身先死。
面对沉浸在思绪里的韩世渝,还是沈终夜先开了腔,他极其随意,又轻快地抛出了这个所有朝臣都绕不开的话题,
“喂,你是主战派,还是主和派?”
韩世渝失笑,“我拒绝左相的那一年,就把走主和派的路堵死了,沈统制何必多此一问。”
沈终夜对于这个答案似乎很满意,他抬头仰望星天,并不去看韩世渝,“你说这次大胜,有没有可能成为安军转守为攻的契机?”
暗夜中沈终夜的眼睛格外明亮,他生得那么美,那么让人不容拒绝,可了解历史走向的韩世渝无法拥有和他同样的乐观,他只能保守地表示乐观,“或许吧。”
缄默的气氛持续了一会,末了韩世渝对沈终夜说,“今夜我便要启程去扬州府了,你呢?”
沈终夜低声道,“我自是要在这儿留守的。”
韩世渝思及过些时日,二人还要回余杭城领赏,便直言,“那咱们余杭见,到时候我请沈统制赏雪。”
沈终夜难得展颜一笑,“我等着。”
之后白家军顺利收复了扬州,淮东与淮西二军齐头并进,将燕军逐出淮南路,二十万燕军化为乌有,谷截有为仅以身免。
此番南侵就此落下了帷幕。
同兴二十九年暮冬余杭城
沈终夜赶赴余杭的时候,正是小节夜刚过,岁除将至之时,彼时天街一派繁忙,贩夫走卒们走街串巷,兜售着年节里必备的物什,宅院里的主妇与家仆们则顺势一涌而出,一个个带着鼓鼓的荷包在街头挑挑拣拣,讨价还价。
如此一来,倒把进入皇城的路堵了个水泄不通,沈终夜在人群的推搡之下,好不容易从城北走到了三元坊,只是眼看就要误了入宫的时辰,他心下有些焦急。
就在他四处张望出路之时,人群中有人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沈终夜转过头,来人正是韩世渝。
这下好了,犯错有人垫背了,沈终夜暗想。
韩世渝却从容地冲沈终夜招招手,“跟我走,一定能赶上面圣。”
韩世渝熟门熟路地带着沈终夜在巷弄里穿行,二人在羊肠小道里七摸八拐地走了一阵子,重新绕回大路不久,便来到了四方馆对面的东华门前。
“沈兄,别来无恙?”
经东华门入了大内,见沈终夜放下了悬着的心,韩世渝又正式跟他打了个招呼。
“不过两个月未见,不必客套,”沈终夜的回应依旧冷淡,却是韩世渝所熟悉的。
二人缓步走在入宫的步道上,天际忽降雪霰,雪絮飘落在偌大的宫城之中,为宫禁平添了一分无情与肃穆。
太后在延和殿召见了他们,和州之战这样久违的胜利实在是大安的一针强心剂,太后心里高兴,不仅给沈终夜升了官,还许了二人不少赏赐,听闻沈终夜从淮西赶来,还特地准了假,要他安心留在余杭过年。
公事已了,离开皇城,二人并肩而行,此时风雪更盛,屋瓦与树顶蘸上一层银霜,街旁的晚灯一盏盏亮起来,雪照天地白,灯明夜自暖,置身此间,恍若投入一场旖旎旧梦。
沈终夜感叹道,“江南这个温柔乡,连下的雪都比别处细致绵稠些。”
“是啊……”韩世渝两世都生于江南,对此自然习以为常,他开口问道,“这么说来……沈兄是何方人氏?”
“我么?”沈终夜犹豫了一下,才低声答道,“我是瀛洲人氏。”
沈终夜这么一说,韩世渝反倒觉出些不对来,沈姓的郡望,大致是在两淮一带……为何他会说他是瀛洲人氏?
只是这个迷思很快便被新的发现所取代,江南的冬季阴湿寒冷,很是难捱,眼下数九寒天,沈终夜却只罩了一件棉衣,一路的风吹雪袭之下,他的脸与脖梗早被冻得通红,韩世渝有些羞愧地解下自己身上披着的轻裘,又急忙拉着沈终夜走入一家酒楼。
落了座,沈终夜望着这一桌子银盘银瓶,估摸着这一顿花销不菲,韩世渝对此倒是司空见惯,也不要看菜,就径自张罗起来。
“把其他人都屏退了,只要香婆点上一炉柏子香【2】,”韩世渝吩咐小二,“要一壶雪醅,一壶流香,下酒菜要炙鹿肉、密丁脆螺、糟瓜齑、桃花鲊【3】……若有什么新鲜玩意,再上个一两样。”
眼见韩世渝对酒楼里的花样如此熟稔,沈终夜颇有些吃惊,不难推测,官员平日待客应酬常来此等场合,余杭的奢靡之风亦可见一斑。
【1】打马棋,宋代棋类游戏,由李清照改良
【2】柏子香,柏树籽制成的香,有安神静心的作用,韩世渝的最爱
【3】文中菜肴名称多半出自《武林旧事》与《山家清供》,此后不再赘述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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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凯旋回朝,赏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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