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是韩世渝做东,沈终夜也不跟他客气,索性该吃吃该喝喝。不得不说,韩世渝的点菜水准相当靠谱,沈终夜又惯于军中的粗茶淡饭,难得珍馐佳肴摆在面前,此刻也不理人,只顾着埋头苦吃。
看沈终夜吃得高兴,韩世渝倒也乐得为他斟酒布菜,
“沈兄,这桃花鲊出自东华门何家之手,是京里最出名的把鲊之一。”
“这是御库酿的流香酒,出了余杭,便再难寻得了。”
韩世渝递来的酒肉,沈终夜是一概来者不拒,这一顿吃下来,也算是宾主尽欢。
韩世渝倒是有些意外,照理来说,沈终夜与他品级相当,本朝待武将甚厚,他的俸禄理应不菲才对,怎么眼下看着有些……穷困呢?
翌日清晨,沈终夜正在八作司北面的珠子市里闲逛,不巧又遇上了韩世渝。
那人见了沈终夜,转瞬之间便露出个笑脸,“沈兄,既遇上了,便一起吧。”
横竖也无事,沈终夜并未提出异议,二人在珠子市走走逛逛,沿街琳琅满目的金银玉石陈列在侧,两个人却多少有些心不在焉。
“沈兄来这珠子市,是想购置什么?”
“前日太后不是赠了我一枚金蝉么,我想估个市价,好出手,”沈终夜的语气极为随便,仿佛这个话题与‘晚饭去哪儿吃’没什么不同。
这随口一说,却把韩世渝吓了一跳,“沈兄要出手御赐之物?”
沈终夜颇为淡定地点了点头,“既然应承了要把赏赐分给将士们,就不能食言。”
韩世渝思忖着,沈终夜这么个人精,不可能不知道贩卖御赐之物是大罪,虽说他发心是好的,可这么做,到底不妥。
他思来想去,只好自己给人兜这个底,“这样吧,沈兄你开个价,金蝉权当借我把玩两天,等你有钱了,再拿回去就是了。”
“如此倒是连累你了,”沈终夜也不推辞,“晚些去驿馆给你取金蝉,价钱你看着给。”
“算不上连累,就是想和沈兄交个朋友。”
第三日沈终夜走出驿馆之时,才真正理解这番话的含义,彼时他正享受着雪后的难得的晴空,韩世渝又不知从哪个角落里冒了出来,笑吟吟地站在他面前。
“今日岁除,我带沈兄四处转转可好?”
沈终夜这才反应过来,他是被缠上了。
他暗自掂量了一下昨日韩世渝那句“想和沈兄交个朋友”有几分真心,随后断然回复,
“不必绕弯子了,你有事相求。”
被无情戳穿的韩世渝并不懊恼,反而报以一笑,
“终是瞒不过沈兄。”
沈终夜低头理了理衣领,也不去看韩世渝,“有事便直说,若是无法直说,也不必说了。”
“我的确有事相求,不过,想和沈兄交朋友,也是真心的,”韩世渝坦然道,“我所求之事,不在当下,而且无论沈兄是否应承我的请求,都不妨碍我们成为朋友。”
“你倒坦荡,”沈终夜琢磨着,反正过了元日才能离京,不如就看看韩世渝到底要玩什么花样,于是他凑在韩世渝耳边,玩笑道,“只是与军中之人交友,怎么也得上个勾栏瓦肆,再不济也是歌馆赌坊,你们文人那一套管什么用?”
韩世渝笑道,“旁人也就罢了,沈兄这样的栋梁之才,烂在秦楼楚馆里,岂不可惜?”
“这么说来,你还是为我着想了?”沈终夜故作亲热地勾着韩世渝的肩,“走吧,咱们找个地方玩会儿关扑,这除夕,要底要夜里才热闹。”
腊月里,扑卖的摊子几乎随处可见,二人在驿馆附近寻着几个摊子,沈终夜却迟迟没动作。
“玩关扑没点彩头可没趣的很,”沈终夜笑道,“韩世渝,不如我们比试比试,输的么……答应赢的人一个要求。”
“和沈统制这种关扑老手比试……多少该让着我点……”韩世渝似乎不是很想上这个钩。
“这样吧,项目你来选,我再让你五手,如何?”
“成交。”
韩世渝选中的是名叫“飞针”的关扑,简而言之,就是以针为箭,在旋转的靶盘上射箭,靶盘上画满了大大小小的物件,射中图样,便能取得物件,图样特别小的,物件就格外贵重些。
这扑卖要射中不难,靶盘旋转之下,要射准所求之物却不易,其中最小的图样不过豆粒大小,对飞针的精准度要求极高,而韩世渝一开始,就瞄准了最小的图样。
沈终夜原本好整以暇地靠在一旁,可韩世渝手中的小箭甫一出手,他就意识到自己已经输了。第一箭虽然射偏了一点,然而在沈终夜看来,韩世渝射箭的指力,对飞针路径的判断,与准心的观察,都没有太大问题,显然是个老手,果然没等到沈终夜出手,韩世渝在第四箭就已经得手了。
‘看来他并非是个银样镴枪头,先前买刀之事……却是自己看轻了人家’,沈终夜还在回忆旧日初见之事,韩世渝却已经在对面的作坊拿了奖品,所谓的“大奖”是一碟滴酥,外加一份冰酪。
韩世渝不嗜甜,就把点心都推给了沈终夜,沈终夜对这两份甜点倒是颇为满意,滴酥三两下就被他刨完了,冰酪眼看着也只剩一半了。
“这冰酪虽是用来消暑的,在冬季吃倒也别有一般滋味。”
说罢沈终夜舀了一勺冰酪,递到韩世渝唇边,韩世渝抿了一口冰酪,果然冰凉清甜,只是把自己吃剩的喂给旁人的做法,实在是亲昵过了头,沈终夜对此丝毫没有自觉,韩世渝却有些讪讪的。
‘他举止如此随意,或许是军中积习难改吧。’韩世渝这么想着,又撩了一眼沈终夜,对方仍是浑然不觉。
“沈兄既输了,陪我去个地方可好?”
沈终夜抬了抬眼皮,“只是去个地方,就这么用了要求,不觉得可惜么?”
“我哪里会真的为难沈兄呢。”
天色渐晚,二人并肩走在长街之中,华灯初上,家家户户的门扉上都贴着门神与桃符,间或有飞鸟落在屋檐,惊起一片残雪。
沈终夜感叹道,“和州之战后,再看这万家灯火,更觉不同往昔。”
韩世渝一时之间思绪万千,他想起和州之战的惊险,又想起前世余杭城破之时,满城的降旗与逃难的百姓。其实只要战乱不起,日子再苦再难,总还能过下去的。
他喃喃低语,“是啊,但愿年年有此时。”
“何止于此,”沈终夜转头对韩世渝说,“但愿有一日,你我能在东京共赏这世间繁华。”
暮色里沈终夜眼神清亮,那双眸子里有久经磨砺的坚韧,也有尚未磨灭的少年心性。
韩世渝苦笑着想,倘若他知道一切的结局,是否还会抱有这样的信心。
“但愿吧。”
他们在箫鼓声与爆竹声中穿行,最终在一所宅院门口停下,宅院不大,只有一进,家仆亦只有两人。
韩世渝引着沈终夜进了里屋,又着人送了炭盆与屠苏酒进来,二人对坐在矮几前,窗外寒风砭骨,屋内一室如春。
“沈兄可曾留意,最近朝中主战的呼声是越来越高了。”
“是啊,”沈终夜,“此番屯驻大军成功阻挡了燕军南侵,确实令朝野上下为之一振,只是上头那位的态度还不明朗……”
韩世渝:“眼下局势初定,太后可能有意还政,一旦太子登位,只怕不久,主战派的人就要被复用了。”
“言及复用……如今主战派可堪复用之人其实寥寥可数,”沈终夜盘算着,“从前驰骋沙场的大帅们,老的老死的死,含冤九泉的至今还未能昭雪……说起文臣……听说前几日吴琛应召回京了,恐怕太后是动了要复用他的心思。”
韩世渝摇了摇头,“偏偏吴琛又是个不堪用的。”
听到这里,沈终夜乐了,“韩世渝,旁人说吴琛也就罢了,你当年闯的祸,要不是吴琛惜才,捞了你一把,恐怕此时你还在外任上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呢。”
“吴相于我有恩是不假,他虽胸怀天下,却刚愎自用,识人不清,到底不堪大任。你应该还记得,秦州就是在他手上丢的,”韩世渝叹了口气,“若朝廷再度启用吴琛,不见得是好事。”
前世朝廷复用吴琛之后,不久便举兵北伐,大军一开始收复了不少失地,却因用人失当,反致淮南数州陷落,正是这番败绩,让朝廷失去了北伐最后的希望。
虽然和州得胜,让历史稍有些改变,可以他对秦宣的了解,登基之后大举北伐的可能性依然不小。
沈终夜低头拨弄着供瓶里的腊梅枝,好似不经意地问道,“所以韩世渝,你找我所为何事?”
“若是吴琛再度拜相,以他的性格,必定会顺势北伐。”
“所以呢?”
“在衣冠南渡苟且偷安的这些年里,主和派仗着有太后撑腰,一味意气用事、党同伐异,凭着私心打压乃至构陷忠臣良将之事不可胜数,如今昔日名将早已白头,再度挥师北伐,必会面临无将可用的窘境。”
沈终夜静静地说,“你可是想说,此战难以取胜?”
“不怕难胜,就怕溃败。”
说罢韩世渝骤然起身,朝沈终夜屈膝下拜,
“世渝求沈兄设法守住淮南一线,纵使败了,只要淮南还在,必可修养生息以图来日。”
韩世渝这一拜,倒让沈终夜觉得他是个一心为天下计的直臣,只是他所求之事,实在令人为难。
“所以韩世渝,你要我给吴琛兜底,万一他败了,我可以做最后一道防线,是么?”
韩世渝沉默地点了点头。
沈终夜垂着眸,冷声道,“你这算盘也打得太精了,若是前线得胜,我捞不着一点功劳,倘若前线溃败,搞不好我还要连带着受罚。”
“这些且不论,”沈终夜屈指轻叩矮几,“就算吴琛真如你所料,大军调度也并非是我能决定的,到时候淮西军在哪都不一定。”
“那就设法干预大军的调度,”韩世渝目光灼灼,“如今你升任副都统制,给大帅吹吹耳旁风的机会还是有的。”
“韩世渝,你这是吃定了我是吧,”沈终夜有些哭笑不得,“你有没有想过,我可能办不到,也可能会输,还可能——会拒绝你。”
“时日还长,沈兄可以慢慢考虑,”韩世渝慢条斯理地说,“今日沈兄坦言想要一睹东京繁华的时候,我就想和沈兄赌一把,赌你那拳拳爱国之心。”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