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湛瞳孔微缩,却已来不及躲避,心脏都几乎要停止跳动。
然而在这一刻,他脑海里所想的,不过也只是李祖娥最后留给他的那个身影,所念的不过是从此以后,再也见不到他的阿姊了。
“陛下小心!!!”
正在这时,一个玄色身影突然从他的侧后方飞身而至,猛地将高湛从马背上扑撞开来,那人手里的长剑在夜色里破开一道晃眼的光幕,箭矢和剑身相撞发出尖锐的声响。
高湛被这突如其来的一撞差点直接从马背上摔下去,马儿被惊得扬起马蹄,骏马长嘶的声音响彻长夜,高湛用力拉住缰绳,方才稳住身子,也自火把的微光里看清了来人的面孔:“长恭!”
来人正是收到信号赶来救援的兰陵王,高长恭。
高湛此次春祭北巡特意带了高长恭随军的,既是因为高长恭这人武艺惊人,也是因为不想让他留在邺城。
只是他虽然带了高长恭在身边,却又处处冷落他。
收到邺城来的飞信时,高湛率轻骑回邺城并未特意下旨命高长恭随驾,然而高长恭却害怕皇帝途中遇险,率人马不远不近地跟着。
因此和士开那关于皇上遇刺的信号一放出,高长恭便成了第一波赶到现场来支援的人。
经高长恭手里的长剑一挡,那支致命的毒箭偏了方向,却并未完全避开,那箭没有伤到高湛,反而直接狠狠钉进了高长恭的肩胛处。
他闷哼一声,身形趔趄,却依然持剑紧紧护在高湛的面前。
高湛眼睁睁看着那支毒箭穿透了高长恭的肩膀,在雨水里洇开一片刺眼的血色,目眦欲裂。
“长恭!!”
那些刺客见失了手,且援军已至,便不再纠缠,迅速借着夜色和雨幕遁入山林。
和士开连忙下令追击。
而高湛顾不上那些刺客,连忙翻身下马,一把扶住脸色苍白的高长恭,声音急促,语气里带着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紧张和关切:“长恭?你怎么样?!”
高长恭强忍剧痛,却还是维持风度礼仪,立刻单膝跪地行礼,雨水顺着他那张俊美如天神般的脸颊上淌落下来,声音因痛楚而微微发颤,却努力保持平稳。
“臣无碍…不过皮肉之伤…陛下龙体要紧。”
高湛看着高长恭那肩头仍在发颤的箭羽,看着他那苍白的脸色,又想到刚刚若非他舍命相救恐怕自己早已殒命,心绪复杂,而那股强烈的后怕和震怒也在瞬间涌上心头,眸里杀意凛然,怒吼道:“给朕搜!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朕倒要看看,究竟是谁吃了熊心豹子胆!!”
随即,他又眼神深沉地看了高长恭一眼,下令:“速传随行军医为兰陵王诊治!”
待高湛冒着雨快马加鞭冲回昭信殿时,雨还未停,天也未亮。
而那宫中,果然已经不见李祖娥的影子。
“阿姊!阿姊!!”
高湛脚步急促,甚至来不及换下已经湿透的衣裳,冰冷的雨水顺着他的面颊,他的身体就那样往下流,形成一滩蜿蜒的水迹。
他冲进来时,不见李祖娥起身迎来的身影,只有昭信殿满脸惊慌恐惧的宫人,见他前来,齐刷刷跪了一地。
高湛眼眶绯红,像头困兽般在昭信殿里寻觅着李祖娥的身影,然而只看见清晨的冷风轻轻地拂动着重重帷幔。
他掀开帷帐,多希望他的阿姊就像以前一样睡在床上,乖乖地等他回来。
可是床榻上却是空的。
那被子叠的整整齐齐,高湛的手缓缓摸上去,那么凉,那么冷,像是所有温度都散尽了,只余下足以把一切都冻碎的寒意。
惟有空气里那似有若无的、熟悉的淡淡熏香。
高湛踉踉跄跄转身,视线在殿内紧紧搜寻着,从李祖娥每日清晨都会坐在那儿打扮的妆台,到平时李祖娥最喜欢倚坐看书、抄写佛经的窗边案几,再到李祖娥日日都会去的佛堂。
他潜意识里只想把一切当成李祖娥给自己开的一个玩笑。
阿姊不会丢下他的!她答应了自己,会乖乖等自己回来!
她还特意给自己写了信!
高湛对那满地颤栗发抖、战战兢兢的宫人视而不见,对后面紧紧跟着的和士开视而不见,掀开一道道珠帘,一重重帷幔,推开一扇扇殿门,像疯了似的边寻边唤。
“阿姊!阿姊!朕回来了!”
雨水混着刺客身上的鲜血从他那张俊美的脸颊上不停滚落下来,湿透的赤色衮服衬得他脸色愈发苍白,整个人既疯癫又狼狈,那双凤眸里盛的是痛苦害怕,更是隐隐的希冀和自欺欺人,闪动着最后一丝微弱却不肯熄灭的微光。
他眉眼处压着难以掩饰的愤怒和戾气,嘶哑的声音里却带着脆弱无助的恳求。
“阿姊!别捉弄我了!快出来好不好?我回来了!”
高湛试图把语气放柔,却忍不住其中的颤抖和慌乱。
“我…我还给你带了很多礼物!别闹了阿姊…快出来…阿姊…”
然而,他带着那些许微弱的希望和自欺欺人的幻想,如笼中困兽般地寻遍了整个昭信殿,回应他的却始终只有死一样的沉寂,这几乎把他整颗心都撕成碎片,碾成齑粉。
没有,没有她的身影!
可明明她的东西都还在,明明这殿内还有她身上的香气!
她去哪儿了!
高湛慌乱愤怒的寻了半天才想起,密信说是娄昭君以侍疾名义把她留在身边了,那她此时一定是太后那儿。
对,母后让她侍疾,她肯定在母后那儿。
高湛此时脑子里所思所想都已经完全乱了,彻彻底底把密信中后面说的她已不在太后宫里这一句话抛在了脑后,他如今只想让这一切都成为一个误会。
高湛转过身来疾步往外走去:“去太后那儿!”
他此时此刻完全感受不到日夜兼程带来的疲惫,感受不到衣裳湿透带来的彻骨寒意,只觉得见不到李祖娥,自己的身体都像是被人死死按在了暗无天日的冰窖里无法呼吸,那颗心比邺城十二月的冰雪还要冷,冷到他心口阵阵发痛,整个人都喘不过气来。
他如今只想见到李祖娥,只要看到她,抱着她,自己才能安心,自己的身体,自己的心才能不痛了。
和士开紧紧跟在他身后,连忙低声劝着:“陛下,天还未亮,您已经两天两夜未曾阖眼了,又在途中受了惊,不然您先回宫沐浴,换身衣裳,歇息一下再去给太后娘娘请安?”
高湛却只阴沉着脸,对他的话置若罔闻,径直上了龙辇就直奔娄昭君那里去了。
他赶到娄昭君住处的时候,娄昭君似乎尚未起床。
那些宫人见皇帝就这样直接闯了进来,衣发俱湿,根本瞧不出平日里半分尊贵威仪的模样,反而如同魔王般凶神恶煞,一副疯魔的要杀人吃人的模样,都深感惊怖,纷纷颤栗跪拜。
那些宫人侍卫想拦却又不敢拦,立刻让人去通知娄昭君。
高湛竟然直奔娄昭君寝殿,寝殿外面尔朱摩女行礼后想要拦驾,刚刚说了陛下两个字,就被高湛狠狠一脚踹得摔倒在地:“滚开!”
他像阵飓风似的进了娄昭君寝宫,还未看到人,便先听见那帷幔后面传来娄昭君那苍老虚弱却仍然带着威仪的声音。
“皇帝,你这是做什么?”
“母后!”
直到高湛站到了娄昭君面前,方才有那么片刻的冷静。
娄昭君虽然老了,然而毕竟是他的母亲,何况她并非普通女子,虽已年迈病重,可是坐在那儿,哪怕不说话,身上都能自然流露出一股无形的令人生畏敬重的威严。
而此时她已经穿戴整齐,披上外袍,就那样端坐在那床榻上,低垂眼眸,手捻一串佛珠,消瘦的身体挺得笔直,憔悴的病容带着沉静的神色。
烛火勾勒着娄昭君的身形,将她的影子投在那帷帐之内,檀香、药香,混在此时压抑到令人窒息的空气里。
毕竟是历经四朝的皇太后,见惯了大风大浪和各种场面,面对高湛她没有任何慌乱,仿佛早有准备似的。
而高湛感受到娄昭君那股不怒自威的气势迎面而来,禁不住深吸一口气,勉强压住心底的暴戾和愤怒,朝她敷衍地行了一礼,语气里却是压不住的焦急和烦躁:“儿臣给母后请安。”
“听闻…皇嫂在母后宫里侍疾,儿臣有要事需与她商议,特来请见。”
娄昭君见高湛直接就这样闯入,眼皮都未抬,捻动着佛珠,声音平静地开口。
“皇帝,你深夜闯入哀家寝宫,衣裳不整,就为了见你皇嫂?这便是你身为人君、身为人子的礼数吗?”
高湛拳头猛地攥紧,眉眼闪过一丝阴郁和戾气,却硬生生忍住怒火,耐着性子开口,试图维持着最后的“体面”,也是为了心里最后那点未熄的微弱希望。
“母后教训的是。然事出紧急,还请母后让皇嫂出来一见。”
娄昭君咳了会儿,然后淡淡道:“文宣皇后近来留在哀家这儿侍疾,太过辛苦已经安寝了,皇儿若是有什么要紧事,和哀家说也是一样的。更何况,你们二人叔嫂有别,不宜私见,以免惹了非议。哀家知道皇儿幼时和她关系甚是亲近,然而如今毕竟身份有别,陛下还是得为…”
高湛猛地出声打断她这番冠冕堂皇的言论,眸色变得狠戾起来,死死地盯着娄昭君,浑身释放出骇人气势,语气和言语也变得无比强硬,毫不客气。
“母后!你少给朕说这些!朕最后问您一次,李祖娥,她在哪里?!”
娄昭君这才抬起眸来,直接迎上儿子那愤怒阴沉的目光,声音依然平稳,浑身威压之势却更盛。
“怎么,你是在质问你的母亲吗?你身为北齐的天子,万民之主,却抛下国事,不顾自身安危冒雨驰骋回宫,三更半夜如此模样擅闯母亲寝殿,就为了一个女人,你连最后的脸面都不要了!你眼里还有孝道和体统吗?!你还有一点做皇帝的样子吗?!”
高湛怒火已被点燃,他上前两步,逼视着娄昭君,声音几乎从牙缝里挤出来般的阴冷狠戾:“她、到、底、在、哪、儿?!!!”
娄昭君面无表情:“哀家已经说过了。”
高湛猛地咆哮一声:“来人!!搜宫!!”
娄昭君都被他这突如其来的咆哮和“搜宫”二字惊得身子一颤,终于忍不住站起身来怒道:“放肆!高湛!你竟要搜哀家的宫?!”
高湛眼眸猩红,癫狂般地怒吼道:“朕只想找到我的女人!!是你在逼朕!!”
娄昭君也彻底被他这股不再掩饰的疯劲给气到了,强撑着病体,身子都因动怒而发抖,被尔朱摩女连忙扶住,给她轻抚后背顺气,她朝高湛怒目而视,声音发颤。
“你的女人?!谁是你的女人?!这儿只有生你养你的母亲!那文宣皇后乃是你的皇嫂,是你兄长高洋的妻子!!她在何处,与你何干?!你竟敢为她在哀家宫里如此狂悖!你眼里还有没有我这个母亲,还有没有祖宗和礼法?!你还对得起你死去的父亲和兄长吗?!”
“什么狗屁祖宗!狗屁礼法!!朕对不对得起他们又怎样?!”
高湛听见娄昭君这番毫不留情的斥责,字字句句戳自己的心窝子,不仅始终拿李祖娥是自己皇嫂来说事,还提到了高洋和高欢,更是怒不可遏。
而在这一刻,因娄昭君多年来对其他兄弟的偏心所给他带来的委屈和不甘也突然都在此刻全部涌上心头,那几近灭顶的愤怒暴戾混着那些压在心头的委屈也瞬间如火山般爆发,他的咆哮声如雷几乎掀翻整个殿宇。
“我眼里没有你这个母亲,你眼里就有我这个儿子吗?!”
“你这个时候和我谈母子之情了?!你从小到大,什么时候管过我?!你眼里只有那个聪明的大哥,只有那个温柔体贴的六哥!只有机灵乖巧的十二弟!!你什么时候有过我这个儿子?!你什么时候在意过我的感受?!”
“你和阿爷可以给二哥选阿嫂那么美好的人,可以给六哥选他心仪的元氏做妻子,可是你们是怎么对我的呢?!你们却要把我当做联姻的棋子,让我娶那粗鄙不通文化的什么狗屁柔然公主!!你们谁在意过我的感受?!你们只知道我是高家九郎,是长广王,是皇帝!可是谁问过我,我,作为高湛,究竟想要什么?!”
“我就是喜欢她我有什么错?!我控制不了我的心,我就是喜欢她,我从小就喜欢她!我心里就是装不下任何人!!你以前就没有管过我为什么如今非要装什么慈母来横插一脚,拆散我们?!!你告诉我她在哪儿!你告诉我啊!!”
高湛情绪彻底失控,眼泪顺着雨水落下来,声音几近哽咽。
“你明明知道,你明明知道我爱她,我离不了她,我离了她我会死,母后,你告诉我,告诉我在她哪儿!你究竟把她送到哪儿去了?!你告诉我啊!!”
他竟直接握住娄昭君的肩膀,满脸是泪,模样疯癫地逼问。
娄昭君被高湛这字字句句愤怒又委屈的控诉和状若疯魔模样逼得惊怒交加,又被他紧捏着肩膀晃得头脑发晕,话都说不出来,尔朱摩女在一旁被吓得连忙劝道:“陛下息怒…”
刚想开口,高湛就怒吼道:“你闭嘴!!”
他死死盯着脸色苍白、呼吸已然开始变得急促的娄昭君,继续逼问。
“你说啊!!你说啊!!!你到底把她送到哪儿去了!!”
娄昭君胸膛剧烈起伏,几欲昏厥,却依然强撑着,紧紧握着手里的佛珠,喘着粗气斥道:“高湛!你简直被鬼迷了心窍!你强占兄嫂,悖逆人伦,惹来天下人非议耻笑!如今还要为了她逼死你的母亲吗?!”
高湛平日最恨听到别人说什么“人伦”二字,此时见娄昭君就是不肯说,一脚狠狠踹翻娄昭君那紧挨着床榻处的案几,上面的药碗随之全部滚落在地,发出清脆尖锐的碎裂声,浓稠漆黑的药汁飞溅,在那精致华美的地毯上晕开一道道黑色斑驳的痕迹。
他面目狰狞的咆哮:“去他妈的狗屁人伦!朕是皇帝!朕就是人伦!高洋已经死了!她现在就是朕的女人!!朕才不管她曾经是谁的皇后!朕也不管她心里到底爱着谁!!她今生今世,都只能和朕生同衾死同寝,死都只能死在朕的怀里!!死在朕的昭信殿里!!”
“你!!”
娄昭君气到浑身发抖,而高湛踉跄后退两步,突然冷笑起来:“好,看来母后是铁了心的不肯告诉朕了。”
“没关系。”
他身上的戾气和愤怒一点点的往回收,语气变得冷静起来。
那双凤眸里面流露出的汹涌杀意和语气里的寒气却让人愈发觉得毛骨悚然,如同那些在此刻被压下去的情绪将来会以更加可怕和疯狂的形式呈现出来。
“朕有的是手段。”
高湛的目光突然落在一旁扶着娄昭君,被吓得脸色发白的尔朱摩女身上,忽然笑了,那笑里流露的杀意让尔朱摩女头皮发麻。
“就从,你身上开始吧。”
他厉喝一声,杀意凛然:“来人!把这贱婢拿下!!”
尔朱摩女如同五雷轰顶,身子抖得厉害,惊惧地看向了娄昭君,害怕的连嘴唇和舌头都在打颤,然后身子一软,跪了下来,带着哭腔连声求饶:“太后娘娘…陛下饶命!陛下饶命!!”
娄昭君见高湛要从尔朱摩女身上下手,立刻纵身拦在她面前,强撑病体试图震慑。
“摩女是哀家宫里的掌事女官!哀家看谁敢动她!”
双方对峙,空气紧绷到几近窒息,宫人发抖着俯跪了一地,高湛身后的那些侍卫面面相觑,犹豫不决。
一个是皇帝,一个是皇太后,他们夹在中间也是左右为难。
而高湛看到娄昭君护在尔朱摩女面前,向前一步,几乎和娄昭君面贴面,那眸底涌出的疯狂和暴戾,让久经风浪的娄昭君心里都为之发颤。
她眼前开始阵阵发黑,深深将手指掐进掌心方才维持表面的平静。
高湛语气冰冷:“母后,你要保她?可以。”
“那你就把李祖娥还给朕!现在!立刻!马上把她完好无损地送到朕的面前!否则——”
他猩红着双眸,杀气腾腾,目光重新落在瑟瑟发抖的尔朱摩女身上,一字一句。
“否则,朕就当着您的面,将您这心腹女官,一寸寸活剐了!”
“朕说到做到。”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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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5章 母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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