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朗曾以为根据自己的经历，多少也算是见多识广的。然而此刻面前的景象，饶是他那个走遍全欧洲、北美甚至还有非洲的父亲估计也会瞠目结舌。
呈现在他们面前的是一个放满了各种高大植物的玻璃温室，其中的光源来自于摆放的错落有致的烛台。那些充满了热带风情的叶子中间陈列着大小不一的蒲团、坐垫、铁艺秋千和马其顿风格的卧榻，其中夹杂着不知是何人发出的叹息与如泣如诉的悲伤歌声。
他们向前望去，只见一个侏儒穿着中世纪宫廷风格的弄臣服饰，正在热带植物间的秋千上晃荡着，口中背诵着莎士比亚十四行诗。
一个全身刺青的光头男子正抱着一个浓妆艳抹的金发女郎瘫倒在花丛里做一些上不得台面的事情。
一个浑身上下都长满了深棕色的毛发的人——洛朗实在是看不清楚他到底是男人还是女人，因为全被毛发遮住了——正赤身**地坐在花园中央的喷水池边唱着歌。
目之所及，植物丛间人影幢幢，如鬼魅一般来回移动着。
塔季扬娜向后退了一步，站在和她差不多高的洛朗身后的影子里：“我们真的要进去吗？”她的声音颤抖着。
洛朗低头看了一眼站在自己怀里的阿廖沙，他的眼睛还被自己的手紧紧捂着。
“我们没有别的法子。”洛朗小声说道，“不要怕，不会有什么大问题的。”
他这句话是说给阿廖沙听的，他不想要过早地在这孩子的世界里留下污秽的痕迹。
塔季扬娜深吸了一口气，悄悄伸出两根手指，抓紧了她以前从来不愿意靠近并接触的洛朗的脏兮兮的衣角。几个人就这么维持着这种怪异的姿势，慢慢地顺着地毯铺就的路径向前走去。
“洛朗……”阿廖沙也察觉到了这里的不对头，他没有挣扎着掰开洛朗捂在自己眼睛上的手掌，“这里很危险吗？”
“还好。”洛朗感觉他说这话其实也是在安慰自己。
阿廖沙没有再说什么，安静地随着洛朗的步伐一起走。
“啊……孩子们……欢迎，欢迎……”
一阵如同响尾蛇抖动尾巴的声音响起来，只见道路尽头有一个非常戏剧化的小巧的舞台。今晚的主人公——邀请他们前来的老伯爵遗孀——正端坐在舞台上一把造型华丽的椅子里面，浑身被黑色的狐裘包裹着，形容枯槁。
洛朗的心跳因为紧张而开始加速。他咽了口口水，慢慢地把捂着阿廖沙双眼的手松开，放到了他的肩膀上。
阿廖沙眨眨眼睛，努力让自己的视线适应周围的环境。
“晚……晚上好，夫人。”塔季扬娜的声音抖得有点过分，“感谢您邀请我们来到这个有趣的地方……”
“哦？哦……对，是的。”沃尔孔斯基伯爵夫人似乎刚想起来这件事似的，动作极其微小地点了点头。
她抬起干枯的手指，向着这几个挤在一起站得远远的年轻人勾了勾，示意他们走近一些。
“走吧。”洛朗轻轻地推了推阿廖沙的肩膀，感受到他极其艰难地拔起脚步向前挪动。
“多好啊，多么美丽……”沃尔孔斯基伯爵夫人费劲地从这把椅子里坐直身子，洛朗这才看清楚她那干瘪瘦小的脸部中央那个巨大的鹰钩鼻上还戴着一副夹鼻眼镜。
而此刻那镜片后面一双浑浊的眼睛正用复杂的目光打量着他黑色围巾下露出来的伤疤，嘴角勾起了一个诡异的弧度。
洛朗只感觉自己脖颈后面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他知道自己的尊容是什么模样，不算阿廖沙这个纯真的孩子的话，是个正常的成年人都不会对着他的脸说出“美丽”二字。
“夫人，容我介绍一下，这位是我们沃尔科夫马戏团的演员，之前从来没和您见过面，他的名字叫做洛朗……呃……”塔季扬娜介绍到洛朗的姓氏时忽然卡了壳，她根本不知道洛朗姓什么，这么长一段时间里她从来没有在乎过身边这个沉默寡言的孩子的真实姓名。
“蒙特雷弗，夫人。”洛朗及时地开口接过话头，“我叫洛朗·蒙特雷弗。”
“哦？你是法国人？”沃尔孔斯基伯爵夫人听到他的口音，感兴趣地问道。
“是的，夫人（Oui， madame.）。”洛朗配合着用法语说道，并且“殷勤”地向她鞠了一躬，惹得沃尔孔斯基伯爵夫人发出一阵苍老的“咯咯咯”的笑声。
而站在他前面的阿廖沙似乎被周围的环境吓到了，这个连风雪中和野狗抢食的流浪汉都不怕的孩子，此刻竟有些胆怯地紧贴着洛朗，双手扭捏地攥着衣角。
沃尔孔斯基伯爵夫人现在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洛朗的身上，那双浑浊的眼睛里几乎填满了贪婪的色彩：“几十年前我和我的丈夫亚历山大·沃尔孔斯基伯爵一起去过巴黎，在那里我们和蒙特雷弗家族的一些成员打过交道，我记得蒙特雷弗家族在巴黎是非常显贵的，你们可是波旁家族的旁支呢。”
“如果事实真如您说的那样就再好不过了，夫人。”洛朗发出一阵虚假的爽朗笑声，“如果我真的出自波旁家的蒙特雷弗，那么这个马戏团就不会姓沃尔科夫了。”
沃尔孔斯基伯爵夫人似乎没有被洛朗这样敷衍过去，她着迷地看着洛朗脸上的伤疤：“如果不是波旁家的蒙特雷弗的话……米哈伊尔？”她向舞台左侧转过脸去，“你也去过巴黎是不是？”
几人顺着沃尔孔斯基伯爵夫人的目光看过去，阿廖沙差点发出一声尖叫，被洛朗及时地捂住了嘴。
一个没有四肢的男人正坐在一个高脚凳上，嘴里咬着一支画笔在面前架子上的画布上进行创作，听到了沃尔孔斯基伯爵夫人对他的问询，立刻动作麻利地低头放下了嘴里的画笔，抬头朗声回答道：“是的，夫人，差不多是十年前的事情了。”
塔季扬娜努力把自己的嘴合上，她不想让那个可怜人看出自己惊奇又怜悯的模样。
“你是去给巴黎那边的达官显贵们进行表演的是吗？”
“应该是吧，我们什么类型的剧院都去过了。亲爱的，你还有什么印象吗？”这个无手无脚的男人向旁边问道。
他身边的阴影里传来一声叹息，一个女人的声音响了起来：“有的，米沙。我们在巴黎给奥尔良家族进行过私人性质的表演……”
这时另外一个女声也响了起来：“娜斯佳，那次只是一个很普通的演出罢了，并不是只属于奥尔良家族的。”她的声音听起来更强硬一些，生生地截断了刚刚那个女声的话，“具体是哪边的贵族，我们也是分不清的。”
“你们叽叽喳喳的，吵得我头疼。”沃尔孔斯基伯爵夫人毫不留情地打断了这两个女声，“米哈伊尔，你来回答。”
那个名叫米哈伊尔的没有四肢的男人似乎被刚刚那个强硬一点的女声点明了想法，决定不给洛朗增添麻烦，利利索索地回答道：“没有夫人，我们对于法国那边的贵族没什么印象了。毕竟是十年前的事了……”
“那就别说这么多废话了，米哈伊尔，你过来。”沃尔孔斯基伯爵夫人没有给米哈伊尔说完话的时间，她伸手指着洛朗的脸，“你能给这孩子画一幅像吗，我想摆在陈列馆里。”
“好的，夫人，我这就过来。”米哈伊尔顺从地点点头，然后向阴影里那两个女声传来的方向使了个眼色。
接下来的一幕洛朗不得不用尽全力捂住阿廖沙的嘴才能阻止那声尖叫穿透他的手指缝，尽管他自己都惊愕地瞪大了双眼，而塔季扬娜几乎晕了过去：
黑暗中，一个高大的穿着到膝盖的裙装的女人站起了身子，当她的身影移到了灯光下时，众人可以清楚地看见那宽阔的肩膀上，竟然奇异地长着两个脑袋。
“很独特吧？”沃尔孔斯基伯爵夫人满意地欣赏着几个年轻人瞠目结舌的模样，仿佛可以在他们的震惊中汲取出可以供她活下去的养分，“这是沃兹涅先斯卡娅姐妹，她们是一对连体双胞胎。”
还没等他们恢复原本的神情，这对连体双胞胎已经将对比之下显得身材娇小的米哈伊尔抱在怀里，走过来站在洛朗跟前，好让米哈伊尔看清面前人的面容。
在充分的光线下，他们几人终于看清楚了双胞胎姐妹和米哈伊尔的模样：
姐妹俩留着一模一样的到下巴的檀木般乌黑的短发，左侧脑袋的那个姑娘神情看起来更柔和一些，对着洛朗露出了温暖的笑意。而右侧那个看起来不是很好惹的模样，嘴角绷得紧紧的，似乎在忍受着这个世界带给她的一切。
而被她们抱着的米哈伊尔，虽然没有手臂和腿，但依然看起来对生活充满了热情。他留着一头棕色的卷发，眼角很好脾气地向下耷拉着，鼻子和他瘦长的脸型比起来似乎有点太大了，非常吸引别人看他的目光。
“我的鼻子太大了是不是？”米哈伊尔注意到了洛朗打量他的目光，和蔼地笑了笑问道，“不不不……我不是指责你，”他阻止了洛朗向他道歉的动作，“所有人都这么说，就连我的妻子们都这样说我。不过比起人们只关注我的四肢来，过度关注我的鼻子反而让我更开心咧。”
妻子们。
阿廖沙抬起头看向米哈伊尔：“这两位女士都是你的妻子吗？”他小声问道。
“没错，小天使。”米哈伊尔低头看着他，温柔地回复道，“她们分别叫娜斯佳和达莎，她们都是我可爱的妻子。”
“毕竟你也不能拿斧子从中间活活劈开她们是不是？哈哈哈哈哈……”沃尔孔斯基伯爵夫人的声音忽然插进来哈哈大笑道，仿佛自认为说了一个很搞笑的笑话似的。
除了站在舞台上这几个年轻人、米哈伊尔和双胞胎姐妹以外，整个温室花园里的奇奇怪怪的人们都配合着伯爵夫人一起大笑起来。
米哈伊尔和姐妹里那个看起来更柔和的姑娘沉默地垂下睫毛，仿佛已经对这种情景习惯了。只有姐妹里那个看起来更强硬的姑娘，倔强地看向不远处的玻璃墙外，似乎在控制着自己的脾气。
“好了，”伯爵夫人忽然收起了笑容，顿时花园里所有人都止住了笑声，“不要再多废话了。米哈伊尔，你能画吗？”
“这位小先生脸上的花纹很独特，夫人，可能需要我多观察几日才能仔仔细细、分毫不差地描绘下来。”米哈伊尔眯着眼睛看着洛朗脸上的伤疤回答道。
洛朗并没有感觉到冒犯，他很难得地没有在米哈伊尔的目光中感到任何猎奇心理，他感受到的只有一个艺术家对自己的严格要求。
“呃……夫人？”塔季扬娜鼓足勇气说道，“我明白您的要求，但是我们马戏团明天就要离开，向西部出发了……”
“哦，不用担心，”伯爵夫人摆摆手，“你们继续在这呆着就行，马戏团那边让伯爵去打点。”
“夫人？！”塔季扬娜听到这话惊地后退一步，立刻伸出手去抓住阿廖沙的肩膀，“我……我们并未提前得知这个安排……”
“没有关系，我也从来没想让你们离开过。”伯爵夫人随意地说道，语气就像在安排明天的晚餐吃什么一样，“你以为米哈伊尔和他的妻子们是因为什么留下来的？他们原本是跟着上一个马戏团一起来的，最后还不是和其他人一样，留在了我的收藏馆里。”
双胞胎沉默不语地抱着米哈伊尔低头看着脚尖。
“而你，我的孩子。”伯爵夫人看着依然处于震惊中的塔季扬娜，“你难道就不想留在我的庄园里，做我最美丽的收藏品吗？当年我在帝国剧院里欣赏你的表演时，你是多么的意气风发，现在的你真的还想回到那个马戏团里吗？”
“我……”塔季扬娜张张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她看向洛朗，洛朗默不作声，他只是抬着脑袋继续让米哈伊尔观察自己，然而他的双手仍然紧紧抓着阿廖沙。
阿廖沙没有听懂这个老夫人到底在安排什么，他还在偷偷打量着周围的环境。
“你，小天使。”伯爵夫人注意到了这个抬着脑袋四处乱看的小萝卜头，冲他招了招手，“到我跟前来。”
阿廖沙抬头看看洛朗，似乎在征求他的同意。
洛朗的余光四下打量了一圈，清楚地注意到有不止一个仆人站在附近，只凭自己，甚至加上塔季扬娜，也不会是他们的对手。
他点点头，手指僵硬地松开了阿廖沙，将他向前推去。
“不……”塔季扬娜刚想抓住阿廖沙，洛朗立刻转向她，用眼神警告：
放他过去！不然会有大麻烦！
这眼神太过有震慑力，塔季扬娜伸出的手僵在了空气中。
阿廖沙迈着小小的步子走到了伯爵夫人面前，礼貌地鞠了一躬。
伯爵夫人伸出干枯的像树枝一样的手，抚摸阿廖沙乌黑的头发：“唱吧，小天使。你的嗓音是上帝对这个国家最后的怜悯。”
阿廖沙回头看向洛朗和塔季扬娜。
他们说不出任何话来，只能冲阿廖沙点点头。
阿廖沙转回身子，垂下眼神，清清嗓子，深吸了一口气，张开嘴开始清唱曾经表演过的《夜莺》。
美到极致的歌声回荡在温室花园中，米哈伊尔惊讶地停下观察洛朗，甚至双胞胎姐妹也挑起了眉毛，抱着她们的丈夫转身看着这个孩子。而花园中的众人，却发出了怪异的声响。
他们一个个表情痛苦，姿势扭曲，仿佛……仿佛在哭。
塔季扬娜咬着嘴唇看向洛朗，很明显，洛朗也注意到了那个老遗孀的眼神——那不是怜悯，是占有。
这对连体双胞胎姐妹的设定是致敬我最喜欢的美剧之一：《美国恐怖故事：畸形秀》里的连体双胞胎。感兴趣的可以去补下。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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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09 夫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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