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宗去母亲房间的时候是凌晨3点，回屋的时候已经是7点了。
丽贝卡还没有睡醒，露珠一般饱满剔透的脸颊浸在霞光中，像敷了层薄薄的胭脂水。
张宗原本还能克制心中的悲痛，可一看到这张纯洁美好的脸，终于抑制不住，捂着脸无声哭泣。
他和母亲商量半夜，拟出无数个计划，每一个都让他痛彻心扉。
按照丽贝卡的身价，最好的办法当然是卖掉她，只要卖掉她，他和母亲可以什么都不干，享受完这一生。
可——不能这么干。那和为了钱卖妻女的畜生有什么区别，他们母子已经够无情，不能连底线都丢掉。
母亲提议将丽贝卡退回给金老板，让她原本的主人来处置，再合适不过，如果金老板看不过去，也许还会补偿张家一些银钱。
不，不行。
张宗说不上来怎么不行，总之，他的妻子，怎么可以送给别的男人。
那太……
他不知道怎么形容。那让他很羞耻。
“关机锁进仓库，这个就算了。”张氏深深叹气，“一想到她每时每刻躺在家中，我真的心痛缺氧。”
最后，他们决定，将丽贝卡沉塘。
灵感来自于金老板落水，那也是这一整件事的起源。
由水起，由水终。
一种异样的仪式感浮上他们心头，他们这样朴实无华的庄稼人，在此刻忽然觉得自己触碰到了命运的艺术感。
伟大、神秘、震撼，像水一样的梦幻和宁静。
这种感觉很美妙，仿佛事情在这一瞬间变得不得不做，必须去做，一定要这么做，不管付出什么代价。
张宗伸手，最后一次抚摸了丽贝卡的脸庞。
柔软的皮肤，纤细的眉眼，果冻一样的胸脯。
他一边落泪，一边将丽贝卡关机，然后用床单裹着扛了出去。
张宗高大沉重的背影定格在视频画面中，初升的朝阳在他头顶，波光粼粼的湖水在他面前。
课堂上一时非常寂静。
不同于上一堂课那些旖旎刺激，俊男美女，罗曼蒂克，刺杀与反杀，这一次的视频让人看得很烦闷。
“张宗真是个蠢货。”有人低声评价。
“但也不算什么坏人，他们没有犯法。”
“丽贝卡好可怜，她是一个完美的机器人，她已经做得很棒了。”
“可她确实不适合这个家庭，唉。”
“早一点生孩子也许就好了。”
“……”我忍不住低头看了眼课表，确定这节课不是什么社会家庭伦理学。
怎么连人家生孩子的事都操心上了。
下课铃声响起，到午休时间了。下午还有两节大课，连着上一整天，也真是把教师当狗使。
我长吐一口气，东西留在讲台，只拎着保温杯出去。
没想灌水的时候又遇见邹梓辛。
“你怎么还不走？”
劳累一上午，又渴又饿，神仙来了也不可能对他有什么好脸色，我看到他就烦得要命。
像有股火气往上冒一样，我得分出一半精力去压制这股火，不然可能会保持不住一名教师的修养。
那时候我还不知道这股火来自何处，后来推测可能是直觉生效了。
挺奇妙的感觉，尽管从小接触“直觉”这个词，可我平常很少能用上它，我喜欢逻辑，需要理性，直觉这种虚幻的东西让我觉得纳闷。
可面对邹梓辛的时候，我的直觉让我很讨厌他。
果然，他在下一秒就试图伤害我了。
“这是什么？”
我不耐烦地想挥开挡在眼前的那个文件袋，“我可没你那种黑历史，你想威胁什么？”
“这是我的黑客朋友从教育部弄到的，”他忽然笑了一下，这是我第一次看见这个沉郁的学生露出笑容，“贺兰大学AI教学计划细则，里面有仿生教师名单。”
他太得意了，并且这份得意是针对我来的：“机器人的知识储备确实强于人类太多，专业且效率高，但……让机器人来教育真人，很诡异吧？”
我拧紧刚刚灌满开水的保温壶。
因为课程太久了，它很大一个，容量1.5l。
邹梓辛得意的眼神渐渐化作诧异，然后变得惊恐。
巨大的保温壶在白炽灯下投下巨大的影子，从他头顶高高落下。
砰！
比我想象中要响。
打完第一下后，我去锁上了茶水间门。
门窗的隔音不差，但我猜如果有人路过，还是会听到，听到这里面学生的惨叫，摔倒的碰撞，滚来滚去的呼嚎，重物砸在头骨上的巨响。
但，没有人会在意。
当我开始擦拭手和水壶上的鲜血，邹梓辛已经连打滚哀求都做不到了，手脚摊开躺在地上，阖着眼微弱地喘息。
“卑微的贱民。”
手反正已经脏了，我弯下腰，抻开他染着红色液体的眼皮，好心建议道，
“来来，睁开眼睛看看，机器人现在拿着水杯砸你的头，而你对她无可奈何，哦不，
她可以轻易让你去死。”
不知道他究竟有没有听懂，还是说耳鸣已经让他失去听觉，但他的恐惧是真的。
这些底层自然人，永远做着人类基因高于一切的美梦，把自己当作什么不可替代的神明产物，宇宙独一份的生命体，自以为拥有无限的意识和永恒的创造力。
世界不断在通知他们：平民自然人是这个社会最底层的存在，你们连机器人也不如。
可是没人接受，他们有各种各样洗脑自己的办法。
用“爱”用“道德”用“艺术”，来假定自然人的伟大。
可实际上，他们自己的社会都不承认这样的东西有价值。
情感还是道德，摆到货架上，一分钱也卖不出去。
他们要的是货币，是权力，是攀比之下自己的优越感，是满足无穷无尽的**的饕餮盛宴。
“我来告诉你人类最后的结局。”
我踩着他的脸，用鞋底不轻不重地碾磨，试图让他听见，
“真正的结局，是我们仿生人占领地球，少数有用的自然人被豢养，没用的人当成奴隶和猪狗，慢慢消耗掉。”
“世界属于假人。”
他一瞬间睁大眼睛，我知道，他听见了。
·
怎么让仿生人更好地融入人类家庭呢？
或者说，怎么让这群学生学以致用，让他们未来制作的仿生人能够融入人类呢……
真是个大难题。
俗话说每个家庭就是一个小社会，然而这么长时间研究下来，我发现家庭比社会难融入得多。
大部分是因为家庭环境过于恶劣，而且各有各的恶劣，再厉害的仿生人过去都扶不起来，很难真的去总结出一套规律。
绝对不能轻视人类的复杂性，他们可以轻而易举让好事变坏事，以人工智能永远也推不出的逻辑。
用一个词来形容就是匪夷所思。
掀开那张写了我名字的人员名单，露出下面的课程屏幕，软件里是我准备的一系列教案，以及真实视频资源。
靠捏造虚假的题目来让学生领会，无异于说梦话，只有真实事件才能让他们记忆深刻。
一是因为真实事件始终有种细节感，“无用的细节”这种东西很容易打动人类，二是因为可以满足相当一部分猎奇感。
我来看看，下午给大家看怎样一个案例呢……
反面例子看太多了，这时候看一个正面的，就会非常有积极作用。
我想想，那这个故事就不要太极端了，稍微平淡一些，安稳一些，她的人生就像个正常人类会经历的那样，
她是一个真的融入人类世界的，成功的仿生人。
……找到了。
我的手指在第147页停下，上面有一张清晰的蓝底照片，
那好像是……
你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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