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往蒲家村的盘山公路上，一辆面包车颠簸着前行。
霍宣头靠在车窗上，没什么表情，盯着窗外连绵起伏的群山，高矮不一的树木，手里紧紧握着手机，山路崎岖，霍宣随着车子晃动着，头在车窗上撞过几次，一开始他还在发脾气，现在已经没有那个精力。
车子经过一个大拐弯，霍宣措不及防的在惯性作用下猛的往右边倒去，接着他和一个人紧紧挤在一起。
坐在他右边的谈殊，安静了一路，直到这一刻才稍稍转过头看了他一眼：“怎么了？”
霍宣没说话，不太愉快的皱着眉，在座位上蹭了蹭重新坐正，抱着胳膊打算睡一会。
这辆破旧的面包车是在县城的时候坐上的，司机师傅是个抽着烟的大叔，腰间挎着黑色的腰包，耳朵上戴着黑色耳机，穿着黑色的短袖和束脚裤，胳膊被晒成了深褐色，目光敏锐的站在火车站门口，看见他们两个就热情的迎上去询问他们去哪，他们没来过这边，就这样坐上了大叔的车。
大叔人挺好的，就是车不太行，逼仄的空间弥漫着难闻的皮革味，烟味，以及许多霍宣说不出来的味道，在车里坐了这么一会太阳穴就突突直跳；车窗玻璃不太清明，上面堆积着陈年的污垢，给天空的白云都点上雀斑，霍宣在心中天人交战半小时，才把金贵的头放上去；最让霍宣受不了的，就是车里的几个人一直在大声聊天。
司机大叔声音豪迈粗犷，坐在副驾驶的老头也和他一样抽着烟，嗓子好似被烟叶堵住，发出的声音像腐朽的机械开始运转，坐在霍宣和谈殊前座的是几个大姐，尖锐的笑声直直刺入人的耳膜，然后就是坐在谈殊旁边的，两个特别闹腾的小姑娘，是前面大姐的孩子，被司机安置在这里。
大叔说还有一个多小时就到时，霍宣想，如果继续在这辆车里坐上一个小时，自己大概会发疯，所以他又开始后悔当时没有去车站买票，而是不耐烦的拉上谈殊坐进这辆车里。
他没有来过这里，更没有经历过这种事情，所以没人告诉他，即使去车站买票，大概那些车的情况也和现在差不多。
霍宣觉得现在唯一能安慰自己的，就是旁边坐了一个谈殊，不是他一个人在遭罪，好歹谈殊这个乖宝宝和他一起遭罪。
想到这里，霍宣觉得这一路上终于有了一件顺心事。
在车子的颠簸中，霍宣就快睡着的空挡，他又想起来这之前他妈妈薛女士说的话，一大堆鸡汤和苦口婆心中夹杂着一句。
“你这脾气到底什么时候能改改！”
然后呢，霍宣想到这啧了一声，眉皱的更深了，然后他看着地上被砸坏的吉他，一言不发拉着行李箱出了家门。
不就是想把他扔回老家让他改造改造么，什么来陪陪外公，说的好听，她怎么不回来陪陪自己爸呢。
霍宣不爽了一会后，又转头看了一眼闭着眼睛的谈殊，这家伙好像是在睡觉。
霍宣其实不太明白谈殊为什么要跟着一起来，这个问题，从昨天刚结束考试回家准备迎接暑假却得知自己这个暑假要和谈殊一起回老家时就开始了。
谈殊的妈妈是薛女士的闺蜜，从小一起长大一起读书一起工作的那种，后来一起结了婚一起生了他俩，他比谈殊大了三个月，所以在父母眼里他一直扮演兄长的角色照顾弟弟，霍宣觉得无所谓，而且这种小大人的身份让他的心理得到很大满足，但是直到他们开始上学，这样的生活就一去不复返。
大概从幼儿园开始，谈殊的超凡智商开始显现出来，读书十三年，年年都第一，每一个和谈殊做过同学的人都被他狠狠踩在脚下，没有例外。
同学们对他的评价就一句话，被上帝摸过的脑袋和被天使吻过的面庞，拥有着人人羡艳的智商和颜值，谈殊成了青春时期每一个人眼中闪闪发光的太阳，耀眼得能把人闪瞎了。
而旁边的霍宣呢，和谈殊一样，他也是个典型，但又和谈殊不一样，他除了读书不行其他什么都行，游戏打到满级，学校旁边的网吧天天能看到他的身影，各种打架传言中都带着他的名字，据说私下里抽烟喝酒样样来，就连政教主任的办公室门槛都认识他了。他顶着一张帅气到张扬的脸在学校里面横行霸道，成了带领一众小弟炸街的校霸。
就是这样性格有着天壤之别的两个人，很少有同学相信他们是从小一起长大的朋友，就连霍宣都觉得奇怪，明明大家一起长大的，为什么你一声不吭就变得优秀了。
就在昨天晚上，薛女士宣布这个暑假他要在老家度过，而陪同人员正是谈殊，霍宣一开始诧异的也不是为什么回老家，而是谈殊为什么跟他一起回老家。
这是自己的老家又不是谈殊的老家。
薛女士当时没细说，只说谈殊妈妈想让他假期放松放松，刚好薛女士要让霍宣来这里，让谈殊跟着一起来更放心。
霍宣琢磨了一会这句话，琢磨来琢磨去，他一下睁大眼睛，悟了。
这是卧底吧，让谈殊这个乖宝宝监督自己，看看他到底有没有好好改造。
霍宣又啧了一声，他妈到底把他当什么。
于是霍宣就这么臭了一路的脸，抱着胳膊，也不睡觉了，干瞪着眼睛听了一个小时同行人聊天。
快到地方时，大叔喊了一声，有人会在半路下车，担心乘客睡着了，司机都会喊一声提醒。就在这一声之后，霍宣看见谈殊也睁开了眼睛。
副驾驶的老头把刚点上的烟两口抽完，侧过身拿上一个大包和一个大口袋，等到车子停稳打开车门往坡上走去。
没了聊天的人，大叔只安静了一会，就开始转回头往后面看，霍宣和谈殊个子高，长的白白净净眉清目秀，大叔终于想起来这两个被自己拉上车的年轻人，笑着喊了他们一声。
“两个小伙子不像本地人哟，哪人啊？”
很明显，大叔就是在和他们说话，霍宣原以为自己不开口谈殊也一定会开口，毕竟他从小就懂事，但是几秒后，连空气都安静了，谈殊也没说话，明明他刚刚就睁开眼睛了，霍宣在心里啧了一声，就算他现在心情再不好，基本的礼貌还是让他开口说话。
“我们是淮扬的。”霍宣说。
大叔也不介意冷场了几秒，依旧笑呵呵的接话：“淮扬啊，倒是近，老家在这边哟？”
“是。”霍宣看着前方，点点头。
“看你们还小哦，怎么就自己来了？父母咧？”
“暑假回老家，父母忙。”
大叔点点头，这场聊天仿佛一场严肃的审问，霍宣答的严谨认真且没有感情，几句话大叔就不知道该怎么聊下去了，于是选择不再问他俩，转头和几个大姐聊着。
霍宣呼了口气，忽然有些不乐意，这个谈殊平常不是最懂礼貌，到了这就不装了？他转头看了谈殊两眼，仔细观察一番，眉头渐渐皱了起来。
紧抿着唇，眉毛皱成了麻花，嘴角往下耷拉着，就连眼神都没了平时的冷静，装着的满满都是隐忍和难受。
按照霍宣对谈殊的了解，他现在是晕车了。
其实他也没见过谈殊晕车，在城里坐车基本不会晕车，而这个还是谈殊某一年跟着父母去山里度假后晕车了谈妈妈说的。
霍宣一下就眯起了眼睛，难怪刚刚一直看着前方目不斜视，难怪大叔说话也不敢答应，霍宣以为这小子装深沉呢，原来是晕车了。
虽然说因为薛女士经常拿他们比较，导致后来霍宣对谈殊没那么亲近，但毕竟他们从小一起长大，霍宣残存的良知告诉他，现在不适合嘲笑谈殊，因为谈殊现在很难受，现在嘲笑他那自己的人品得多差啊。
他不做这种胜之不武的事。
纠结了一会，霍宣收回眼神，拿起放在脚背上的背包，翻翻找找，从里面掏出来一个橘子。
“喏。”霍宣不说话，坚定的目视前方，直挺挺的把手臂伸到谈殊面前。
谈殊一开始没动，好一会，动作僵硬的把橘子接过去，但是他只是接过去，没有剥开，没有低头看一眼，安静的接过去，安静的抱在手里，安静的看着前方蜿蜒的道路。
霍宣眨眨眼，看了他一会，百思不得其解：“剥开啊，你不是晕车么？”
谈殊这才猛的一下坐直了，依旧没有转头，但是愿意说话了，艰难晦涩，声音沙哑：“我以为，你让我给你剥呢。”
霍宣一下有些无语，自己在他眼里就这么没人性？
但他没多想这个，指着那个橘子：“剥开闻闻味道会不会好一点。”
谈殊很小幅度的点头，点完头后又闭上眼睛，大概是又晕了在缓吧，霍宣猜测，但他睁开眼睛也没立即剥橘子。
这又什么毛病，刚想说点什么的霍宣突然想到之前谈妈妈说过的话，瞬间觉得自己挺不是人的。
于是接下来，谈殊手里的橘子措不及防的被霍宣给拿了回去，谈殊原本就脆弱的神经绷紧了，紧张的微微睁大眼睛：“怎么了？我不是不要你的，你……”
“快别说话了，不是难受么。”霍宣轻声打断他，谈殊听到了橘子皮被剥开的声音。
呲啦一声，橘皮破开的汁液在空气中跳跃，阳光下闪着橙光，馥郁浓厚的橘子味道瞬间占据整个车内空间。
谈殊觉得自己的脑子终于清醒了片刻。
霍宣依旧没说话，把剥下来的橘皮放在谈殊手里，谈殊手指动了动，把橘皮捏紧了，缓慢的放在鼻子下面，很好闻的味道，每次只要晕车谈殊就喜欢拿块橘皮，他晕车的次数不多，没想到霍宣还记得，并且还很贴心的帮他剥开。
晕车的时候他总是不太敢动，转头摇头低头看手机说话，就算手指在动着，他都有很大可能吐出来。
另一边霍宣压根不把这件事放心上，虽然长大后霍宣和谈殊关系不再似小时候那般，但大概真是小时候照顾惯了，所以霍宣并不觉得这有什么。
又过了十几分钟，车子终于在一个路口停下来，急刹车带起的灰尘在空中飞扬，干燥的阳光中灰尘张牙舞爪的朝着两个从车上下来的少年扑过去。
霍宣视线被阳光晃了一下，再睁眼的时候，车子已经开走了，他和谈殊站在空无一人的大路上，大路横贯东西，前后有错落的平房，坐落在平坦的土地上，更远的地方能看见浓度不一绿色，其中夹杂着些别的颜色。
这是霍宣对这里的初印象，灰尘，阳光，干燥，空旷，寂静，还有无措。
一种被抛弃的空洞和无措，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
对这个老家，霍宣真的没什么记忆了，很小的时候，大概是还没上学的时候和薛女士来过几次，再后来父母生意都忙，更没了来这里的时间，但是对外公外婆霍宣还是记得的，毕竟天天打着电话，相比父母，或许外公外婆他还更喜欢一点。
外婆是在他初三那年去世的，他在中考，没有回来，现在想起来，霍宣还是觉得有点对不起一直很疼爱他的外婆。
不待霍宣再想点别的，一旁的谈殊忽然扔下行李冲到路边，就在霍宣还没反应过来时，他蹲下冲着路边的沟渠开始疯狂呕吐。
“哎！”霍宣一惊，几步跑到谈殊身边，给他拍背，递纸巾，又拧开瓶盖在一旁等着。
谈殊面色煞白，似乎连发丝都没精神的耷拉着，脖颈那里起了一层薄汗，他低着头，后脖颈突起一块骨头，白的几乎透明。
霍宣有些着急，又不敢大声说话：“你还好吧，要不要吃药？吃晕车药么？”
闻言谈殊特别想告诉他晕车药不是现在吃的，但是他吐的厉害，没空纠正，更没力气纠正。
很多时候谈殊晕车吐不出什么东西来，但是今早出门之前家里阿姨煮了早餐，谈妈妈看着谈殊吃完才让他走，他们从淮扬坐飞机到中庆，又搭乘火车到达云湾，从云湾到这个小村子花了快两个小时，谈殊不晕飞机也不晕火车，但这会却觉得早上吃的那点东西根本没有消化。
胃里翻江倒海，脑瓜子嗡嗡响，世界在他眼前转个不停。
他蹲在路边，吐的昏天地暗，吐了不知道多久，胃里已经没东西可吐，但谈殊还是没停下来，胃部痉挛后泛出来的酸水让谈殊紧紧皱着眉头。
霍宣真是不知道该怎么办，好一会，见谈殊终于停下来，抱着腿，眼神呆滞，额前的刘海都被汗水打湿，贴着额头，谈殊发了几秒的呆，摇摇头缓了一会。
“要纸么？”霍宣贴心的把纸递过去，左手湿纸巾右手干纸巾，谈殊都接了过去，擦干净嘴巴，霍宣又把水递过去，谈殊漱完口，直到嘴里彻底没了异味，鼻尖一直萦绕着的皮革味和车尾气味散去，他才舒了口气，猛灌一大口水，火辣辣的喉管和胃得到缓解，谈殊把瓶盖拧紧，递回去。
“谢谢。”
“客气什么。”霍宣淡淡接过来，在车里没敢喝水，怕想上厕所，而且总感觉水里好像也掺了味道，这会太阳一晒终于迟来的感受到渴意，顺势拧开瓶盖，把剩下的水灌进嘴里，瓶子扔进路边一个大垃圾桶里面。
“吐这不会有什么事吧。”谈殊站起来，有些发虚的微微弯着腰，想到这便不自然的抬头看向霍宣。
“应该没事吧。”霍宣也不大清楚，心虚的揉揉鼻子，左右看看，依旧没看到什么人。
“我实在没忍住，胃里不舒服。”谈殊继续看着霍宣的眼睛轻声说。
“没事。”霍宣豪迈的过去揽住他的肩膀，猜测谈殊是不是有点不好意思，揽着他往前走，“又没人知道是你，再说了你也不是故意的。”
谈殊点点头没再说话，他们一人拉着自己的行李箱背着自己的包，走在还算宽敞的大路上，边走边看，眼里透出少年人的新奇。
“你记得自己外公家在哪吧？”走着走着，谈殊冒出一句话，于是空气安静了一瞬，霍宣眼里的自信变成迟疑，脚步一顿，停下来。
“我，”霍宣皱着眉，“好像不记得了。”
谈殊：“……”
不记得还带着他走这么久。
“那怎么办？”谈殊微微仰头，看着霍宣。
霍宣松开揽着他肩膀的手，掏出手机翻找通讯录，他记得之前存过外公的号码，他很少给谁打电话，给他打电话的人更是少之又少，通讯录不常打开，霍宣自己也不太确定。
不过值得庆幸的是他记性还行，W那一栏确实躺着外公的号码，霍宣动动手指把电话拨过去。
老人家接的很快，大概是一直在等他们，接通电话后外公洪亮愉悦的声音也传进了谈殊耳朵里面。
“到啦？行，你们在那等着，我让人去接你们。”
外公又说了些别的，霍宣一一应着，挂了电话，霍宣抬手遮住太阳往远处看了看。
“外公让我们等着，说有人来接我们。”
谈殊点头，和霍宣一起顶着大太阳站在路边，这里的路铺着水泥，不脏，但灰尘很多，建在路边的房子往外延伸出台阶，还有些人家直接在大路上晒着东西，他们看不出来那是什么。
好一会，远处终于有了人影，是个男人，穿着黑色的T恤和裤子，让霍宣想起来司机大叔，有些想不通这里的人难道都喜欢穿黑衣服么？
等到人走近了他们才看清，这是个看上去没比他们大多少的男人，个子不算高，有些瘦，但不弱，他一看见霍宣和谈殊就快步跑过来。
“你们是薛爷爷的孙子吧。”
男人问他们。
霍宣连忙点头：“你是我外公叫来接我们的么？”
“是。”男人黝黑的脸露出一个很灿烂的笑容，“我叫向辉，你们跟我走吧。”
开新文啦，这次是竹马破镜重圆，存了一点稿，这个周可以日更，之后就不确定了[让我康康][让我康康]
前期是在农村，并不确定有些地方的描写是否到位，我家也在农村，但是每个地方农村都不一样，所以如果有出入也请多多包涵啦[撒花][撒花]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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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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