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是在一片无边无际的冰冷和窒息中,艰难浮出水面的。
仿佛沉在万米深海,巨大的水压碾碎了胸腔里最后一点稀薄的空气,耳畔是扭曲而尖锐的长鸣,像是心电监护仪耗尽生命最后电量时,发出的、绝望的哀嚎——那是她前世躺在病床上,日复一日,最终归于死寂的背景音。
林栖猛地吸了一口气,喉咙里像是被砂纸磨过,带着血腥味的干痛让她控制不住地剧烈咳嗽起来。她下意识地用手捂住嘴,指缝间却并没有预想中咳血的粘腻。
她倏地睁开双眼。
视线先是茫然地失焦,然后,被迫地,落在了头顶那片过于璀璨的光源上。那是一座极其奢华繁复的奥地利水晶吊灯,无数颗手工切割的棱镜将灯光折射成一片炫目而冰冷的光晕,像是无数双嘲弄的眼睛,俯视着她这个不合时宜的归来者。
这不是医院那间充斥着消毒水味道的、苍白的VIP病房。
她僵硬地、几乎是带着一种骨骼摩擦的艰涩感,一寸寸地转动脖颈。陌生又熟悉的景象,如同褪色的潮水,带着轰隆隆的巨响,强行涌入她干涸的脑海。
触目所及,是铺天盖地的、令人窒息的红。
梳妆台上,空运而来的保加利亚玫瑰堆叠成奢靡的花山,深红、酒红、胭脂红……每一朵都极尽娇艳,象征着炽热的爱恋与承诺,此刻却红得那样狰狞,像泼洒开的、尚未凝固的鲜血。墙壁上,巨大的鎏金双“囍”字张扬地贴着,金色的边缘在灯光下反射出冷硬的光,像两道沉重的枷锁。房间正中央,立着一个白色的人台模特,如同一个没有灵魂的祭品,身上穿着那件她曾魂牵梦萦、由意大利名师耗费数月亲手缝制的婚纱。层层叠叠的圣洁白纱,以极细的银线刺绣着繁复的缠枝莲纹,华美绝伦,在璀璨灯下流淌着一种无机质的、冰冷的光泽。
奢华,精致,却像一个精心打造的、华丽的坟墓。
空气里弥漫着玫瑰浓烈的芬芳,甜腻得让人发慌,混合着新家具和地毯的味道,形成一种令人作呕的、属于“新婚”的特定气息。
这里是贺家老宅。是她和贺疏影婚礼的前夜,她作为准新娘,被恭敬而疏离地安置在这间临时住所。
她……回来了?
真的回到了五年前,这个她人生中最重要的、也是最愚蠢的转折点?
林栖撑着虚软如同棉絮的身体,缓缓坐起。蚕丝被从身上滑落,带来一丝凉意。她赤足踩在柔软得能陷进脚踝的波斯地毯上,那过于真实的、绒毛搔刮脚心的触感,让她浑身泛起细密的战栗。
不是梦。
这真实的、奢华的、冰冷的触感,都在残忍地告诉她,这不是梦。
她像一个提线木偶,步履有些踉跄地走向那件婚纱。指尖不受控制地微颤着,轻轻触碰到冰凉的缎面和那些凸起的、精致的刺绣。那冰冷的温度,如同一条毒蛇,瞬间从指尖窜遍四肢百骸,激醒了所有被她深埋在前世坟墓里的、腐烂的记忆。
她记得婚礼那天,她穿着这件价值连城的婚纱,像一只被精心打扮的雀鸟,在无数或艳羡或嫉妒的目光中,踩着铺满花瓣的地毯,一步步走向那个俊美如神祇、却也冷漠如北极冰山的男人。他穿着定制的黑色礼服,身姿挺拔,嘴角噙着一抹惯有的、漫不经心的笑意,桃花眼扫过她时,有惊艳,却唯独没有她渴望的、属于新郎的深情。
她那时天真地以为,只要她足够好,足够爱他,总能融化他心中的寒冰。
可婚后呢?
她记得自己如何小心翼翼地揣摩他的喜好,记得她系着围裙在空旷的别墅厨房里忙碌一下午,只为等他回来吃一顿饭,最后却只等到凉透的菜肴和他助理一句毫无温度的“贺总今晚有应酬,夫人请自便”。
记得他深夜归来时,衬衫领口偶尔沾染的、不属于她的陌生香水味。她质问,他只会不耐烦地蹙眉,用那双看透世情的桃花眼淡淡瞥她一眼,语气疏离:“林栖,你很闲?”
记得她鼓起勇气,想用些小淘气、小玩笑拉近彼此距离,比如从背后蒙住他的眼睛,却被他条件反射般用力挥开,手腕上瞬间浮现的红痕,和他眼底一闪而过的、她看不懂的烦躁与厌恶。
记得他醉酒那次,被朋友送回来,他将她死死按在怀里,力道大得像是要捏碎她的骨头,滚烫的呼吸喷在她颈间,口中喃喃念着一个模糊的名字……不是“林栖”。那一刻,她全身的血液都凉透了。
她所有的热情、灵动、以及对爱情最纯粹笨拙的向往,在那日复一日的冷漠、忽视和无形的伤害中,被一点点磨平,耗尽,最终只剩下一个符合“贺太太”身份的、苍白空洞的躯壳。
最后,她躺在病床上,形销骨立,看着窗外秋风扫过枯黄的梧桐叶,听着医生用平静无波的声音宣布“癌细胞扩散,晚期”。她让护士用她颤抖的手,一遍遍拨打他的电话,听筒里传来的,永远是那句冰冷的“您所拨打的电话暂时无人接听”。直到她咽下最后一口气,视野被黑暗彻底吞噬,那个她爱了一辈子、恨了一辈子、也用尽一生去祈求他一点怜爱的男人,始终未曾出现。
心死的滋味,原来比癌细胞啃噬骨头时,那钻心蚀骨的疼痛,更让人绝望。
“呵……”一声极轻的、带着哽咽和无尽荒凉的自嘲,从她苍白的、失去血色的唇瓣溢出。眼泪毫无预兆地滚落,不是滚烫的,而是冰凉的,滑过脸颊,滴落在昂贵的地毯上,瞬间消失无踪。
镜子里,映出一张截然不同的、饱满鲜活的脸庞。二十出头的年纪,肌肤吹弹可破,透着健康的粉晕,像初绽的桃花。一双杏眼清澈明亮,眼尾微微上挑,天生带着几分娇憨与淘气。曾经,这双眼睛里盛满了不谙世事的灵动和对未来、对那个男人毫无保留的、炽热的爱意。
此刻,这双漂亮的眼眸里,只剩下劫后余生的惊悸与空洞,如同被暴风雪肆虐过的花园,一片狼藉。而那瞳孔的最深处,是沉淀下来的、无法融化的冰冷和苍凉,以及一种……即将破土而出的、尖锐的恨意与决绝。
她伸出手,指尖缓缓抚过冰凉的镜面,仿佛在触摸那个早已死去的、天真愚蠢的自己。镜中倒影与她指尖相触,隔着一层冰冷的玻璃,像是两个时空的对望。
上天,竟然跟她开了这样一个残忍而仁慈的玩笑。
也给了她一次……挣脱枷锁、重新活过的机会。
嘴角,一点点勾起。那弧度起初带着苦涩的扭曲,像是哭泣,渐渐变得锋利,如同淬了冰的刀锋,最终凝成一抹冰冷、决绝,甚至带着一丝复仇般快意和彻底解脱的笑容。
漂亮的眼睛里,最后一点迷茫和软弱被彻底驱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涅槃的、燃烧着幽暗火焰的清醒和坚定。
这一次,她不要再做那个围着贺疏影转、乞求他一点垂怜的可怜虫林栖。
贺太太的身份?豪门阔太的尊荣?那求而不得、将她焚心蚀骨的爱恋?
这些曾束缚她、耗尽她生命的所有枷锁,这一世,她统统要亲手砸碎!
“砰——”
一个细微的、瓷器轻碰托盘的声响,隐约从门外传来。
林栖眼神骤然一凛,如同敏锐的猎豹,瞬间从翻涌的恨意与决绝中抽离。她猛地转身,动作快得几乎带起一阵风,快步走到门边,“咔哒”一声,利落地将房门反锁。
几乎就在锁舌落下的同一瞬间,轻柔而规律的敲门声响起,打破了房间内死寂般的沉默。
“栖栖,睡了吗?妈妈给你热了杯牛奶,助眠的。”门外,是林母温柔慈爱的声音,那声音里带着显而易见的喜悦,以及一丝女儿即将出嫁的、淡淡的惆怅和不舍。
林栖背靠着冰凉坚硬的门板,能清晰地感受到门板传来的冷意,正透过薄薄的睡衣,渗入她的肌肤。而她胸腔里,那颗心脏正以前所未有的力度,“咚咚咚”地狂跳着,撞击着肋骨,仿佛要挣脱束缚跳出来。
她闭上眼,深深地、贪婪地呼吸着。空气中那甜腻的玫瑰香此刻闻起来令人作呕。再睁开时,眼底所有翻腾的情绪已被强行压下,只剩下一片近乎可怕的、平静的深潭。
她转身,拧动冰凉的黄铜门把手,缓缓拉开了房门。
林母端着精致的描金骨瓷杯站在门外,脸上是掩饰不住的欣慰和一丝嫁女的复杂情感:“明天可是个大日子,要忙一整天呢。你这孩子,肯定紧张得睡不着吧?快喝了牛奶好好睡一觉,养足精神。”她说着,将牛奶往前递了递,眼神里充满了期盼,“我的女儿,明天一定要做全世界最美、最幸福的新娘。”
最美?最幸福?
林栖安静地看着母亲,没有去接那杯散发着温热奶香的杯子。那杯壁传来的温度,此刻在她感觉,却像是烧红的烙铁,烫得她指尖发颤。
她没有动,只是抬起眼,目光平静得近乎残忍地,落在母亲那充满期盼和喜悦的脸上。她的声音不大,甚至带着一丝刚哭过的沙哑,却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清晰地、带着不容置疑的、毁灭性的力量,在寂静无声的走廊里轰然荡开:
“妈。”
她顿了顿,清晰地吐出每一个字。
“明天的婚礼,我不去了。”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林母脸上的笑容,如同被重锤击中的玻璃,瞬间碎裂,崩塌,露出底下难以置信的惊骇和空白。她手猛地一抖,托盘倾斜,那只精致的描金瓷杯从托盘上滑落,“啪嗒”一声脆响,摔落在厚重绵密的地毯上,发出一声沉闷的、不祥的声响。
温热的牛奶泼洒出来,迅速在地毯上洇开一团深色的、丑陋的、不断扩大污渍。那形状,像一道骤然裂开的、狰狞的、无法弥合的伤口。白色的奶液甚至溅了几滴在林栖纯白的睡衣裙摆上,像绝望的泪痕。
“栖栖……你、你胡说什么?!”林母的声音因为极度的震惊和慌乱而变得尖利刺耳,她像是被烫到一般,猛地扔掉手中的空托盘,双手死死抓住林栖纤细的手臂,力道大得指甲几乎要嵌进她的皮肉里,声音带着剧烈的颤抖,“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疯了吗!这怎么可能不嫁!请柬都发出去了,所有宾客都通知了,媒体记者都在等着!贺家那边……贺家那边我们怎么交代?!疏影那边……”
“贺家那边,与我无关。”林栖打断母亲语无伦次的话,她的手臂被攥得生疼,骨头都在发出呻吟,但她没有挣脱,甚至没有皱一下眉头。她只是依旧用那种平静得令人心寒的目光看着母亲,一字一句,如同宣判,“这贺家,谁爱嫁,谁嫁。”
她的眼神,不再是那个被娇宠着、带着几分淘气、几分任性、需要家族庇护的大小姐。那里面有一种林母从未见过的、经历过彻底绝望和死亡之后才会淬炼出的沉静与决绝。冰冷,坚硬,带着一种与全世界为敌也在所不惜的疯狂,不容撼动。
窗外的风声似乎更紧了,呼啸着掠过屋檐,卷起枯枝和残叶,疯狂地拍打着厚重的玻璃窗,发出“噼啪”的、如同泣诉又如同助威的声响。
仿佛在为一场即将席卷整个豪门圈、颠覆所有人认知和计划的巨大风暴,奏响狂野而急促的、无可阻挡的序曲。
夜,还漫长得很。
而风暴眼中心的林栖,已然褪去旧壳,浴火重生。
她站在满地狼藉的牛奶和母亲破碎惊惶的目光中,背脊挺得笔直,像一株在悬崖边重新扎根、迎风而立的野蔷薇,带着满身的刺,准备迎接即将到来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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