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里克离开阳光花房往驻军基地外走,一路上总觉得有两道视线跟随着他,他对这种窥视极其敏感,可是比这视线更具存在感的,是一股强烈的情绪。
那是某种混杂着嫉妒,愤懑,憎恶,酸涩的复杂情感,在整个军营里一枝独秀,让德里克想要刻意忽视都很难。
德里克凌厉的目光向某个方向扫去,精准无误定位到那情绪的来源。
他对上一只酒红色的单眼,半身机械化的青年士兵站在积雪的树枝下,火红的头发上也落了一层薄薄的雪霜,与自身的机械义体交映出迫人的冷辉。
德里克一瞥之下收回了目光,甚至连脚步都没有片刻的停留,显然根本没有将对方放在眼里。
他此时面容阴沉,却不是因为这个无足轻重的机械改造人战士,走出基地上了飞行器,第一件事就是拨通了父皇费加勒的视频电话。
“德里克,我的儿子。”老皇帝的脸出现在视频中,显得十分高兴。
德里克却没有表现出一个皇太子对皇帝应有的尊重,“不要再企图,用你的能力,控制我。”
他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了这一句,浅黑色的眼睛盯着屏幕,是风暴来临前的平静。
费加勒缓缓收起了笑容,他想开口说话,却被剧烈的咳嗽打断。
老皇帝衰老病弱的模样,似乎略微平息了德里克的愤怒,他的眼神没有方才那么可怕了。
“父皇,檀温酒现在不能死。”
“可是德里克,你已经食言了。”
费加勒总算压抑住了咳嗽,用丝帕擦了擦嘴,那双如老鹰一样的眼睛,丝毫没有因为疾病而有损犀利的锋芒。
“你离开蓝星之前,是如何承诺我的?你说过,会压住檀家那个小子,可是现在的局面如何?他非但死而复生,居然还成了蓝星驻军的最高指挥官,你欠我一个解释。”
“蓝星的驻军现在需要他做这个指挥官。”德里克说,“还是说,父皇想看到机械改造士兵暴动,高邦的蓝星驻军从此一分为二?”
费加勒微微眯起眼,从视频中审视着自己未来的继承人。
“德里克,你敢发誓,仅仅是因为这个理由,你才让他坐上那个位置?”
“不然呢,父皇以为,还有什么其他的原因?”德里克波澜不惊地反问。
父子两人对峙片刻,费加勒终究是精力不济,疲惫地叹了口气,揉了揉自己的眉心,“德里克,我能感觉到,你现在处于危险中,很危险。你明白的,你的基因缺陷症,一旦被激发出来,那对你,对整个凑帝斯王朝,将是毁灭性的……”
“父皇,您多虑了。”德里克打断了费加勒,似乎想用这种方式表明自己坚定的立场,却不知道落在老皇帝眼中,这恰恰是他失控的前兆。
“我的基因缺陷症不可能被激发,一旦触碰到红线,不需要您动手,我自然会做出决断。”
“最好是如此。”费加勒点了点头,似乎被说服了的样子,“不论如何,如今桥本润死了,你拿回了驻军一半的控制权,总归是值得庆祝的事。”
父子两人之间的气氛总算和缓下来,费加勒像是普通的父亲那样,又关心了几句德里克日常的饮食起居,这才挂断了视频。
关闭通讯器的一刻,费加勒脸上慈祥的笑容瞬间消失,转而被凝重的忧色取代。
他比谁都更了解他的儿子,甚至远超于德里克对自己的了解。所以他深知,檀家那个小子,是绝对留不得的,但是有德里克护着,他不好从明面上下手。
“给我接通财政部。”费加勒吩咐皇家秘书处,“让他们将这些年檀全接触过的所有工作资料,整理好全部发给我。”
……
桥本润治军并不严格,平时没有训练的时候,对士兵颇为纵容,只要不打架闹事,随便做什么都行。所以这些蓝星士兵就喜欢出去喝两口,久而久之基地附近竟滋养出一条酒吧街,甚至许多酒吧内还经营着皮肉生意。
高邦的第一场雪,想要出来喝一口的不在少数,阿达跺着结了一层冰的机械腿,推开酒吧的门,一眼就看到了正在角落里独饮的锈鬼。
“鬼哥,你怎么了?”
阿达见锈鬼脸色不太好,关切地问,“哪里不舒服么?不会是大雪天站在外面着凉了吧?”
“没什么。”锈鬼神色恹恹的,不愿意多说。
酒吧的门再次被推开,在阿达之后,又进来一群人,打眼一看都是基因改造兵营的,一群人吵吵嚷嚷的找地方坐下来,说起话来毫无顾忌。
“啧啧,你们今天看到了没?皇太子殿下和咱们那位新任指挥官?”
“怎么没看到,操,差点给我看硬了。”
“也太大胆了吧,玻璃花房里吃嘴子,他是真不怕人看啊!”
“可他不是玫瑰亲王的情人么?怎么和皇太子又有一腿?”
“嗐,那种骚浪货,一个男人哪里够啊,别说皇太子和玫瑰亲王了,没看见他和那个血码星舰长也不清不楚的么。”
“据说他和桥本润也睡过呢!”
“好家伙,黑寡妇啊,睡过了还能把人杀了?!一夜夫妻百日恩呐!”
一群人正讨论得热火朝天,突然横飞过来一只酒瓶,险些将他们的脑袋开了瓢。
“嘴巴都放干净点。”
众人看向攻击来源,骂道:“还以为是谁呢,原来是咱们指挥官身边的狗啊。我们说指挥官,你这么激动干嘛,难不成也跟他睡过啊?”
锈鬼几乎是一瞬间移动到说话人身边,机械手扼住对方咽喉,将人提到半空。
那人的同伴也不是吃素的,掏出塔罗斯之吻抵住锈鬼半边的机械头。
“狗东西,松手!”
锈鬼无动于衷,机械手微微用力,被他扼住的人已经翻起了白眼。
“松手啊,聋了,没听见啊?!”塔罗斯之吻发出上膛的金属咔哒声,持枪的基因改造士兵面部变得扭曲狰狞。
阿达吓坏了,在旁边喊道:“大家冷静,冷静!私下械斗是要处刑的!你们都不要命了吗?!”
酒吧内的音乐声停了,没有人敢说话,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锈鬼的通讯器响了起来,他瞥了眼来电显示,上面写着两个字:少爷。
锈鬼一伙人是檀温酒从蓝星带出来的,军营里不少人都知道,也听见他私下里称呼檀温酒为“少爷”,所以自然知道对面打过来的是谁。
“你主人召唤你了喂,还不赶紧接电话?”
锈鬼眼中的杀意终于慢慢收敛,松开了手将人丢开,出了酒吧,这才接通檀温酒的通讯。
“少爷。”他的声音沉稳,丝毫听不出前一分钟的剑拔弩张。
“在哪儿呢?”对面的檀温酒懒洋洋地问。
锈鬼顿了一下,谨慎地回答:“在基地外面,逛一逛。”
少爷不喜欢别人对他说谎,但似乎也不喜欢手下的兵士浸淫酒吧,所以锈鬼选了个折中的方案。
可这点小心思又哪里瞒得过少爷呢,只听他笑骂了一句,“喝酒就说喝酒,倒是挺会绕弯子的。本来也是休假日,怕什么呢。”
锈鬼抿了抿唇,酒红色的眼瞳在风雪交加中,染上一层温柔暖色。
“给你发个定位,现在过来。”檀温酒说。
锈鬼低头查看,发现檀温酒发过来的地方,是一家男装成衣店。他理所当然地以为,是少爷在成衣店买衣服,让他过去接他。
未免少爷久等,他几乎是立刻启程,打了速度最快价格也最高的飞行器,十分钟后就出现在成衣店内。
“呦,来得很快嘛。”檀温酒冲锈鬼扬了扬下巴,“过来,我给你挑了几件,你试试。”
锈鬼怔住,看了看售货员手中举着的几套衣服,又指了指自己,“少爷让我试?”
檀温酒点头,“对呀,明天高邦的小皇帝要举办晚宴,我准备带你去,估摸着你还没有宫廷礼服。时间太紧了,定制来不及,先买两套成衣凑合着穿吧。”
“少爷……想要我跟您去参加皇宫的晚宴么?”锈鬼声音很轻,似是生怕将声量提高,就会惊醒这场美梦。
“对啊,有什么问题么?”檀温酒抬眼看过来。
“没有。”锈鬼立刻摇头,从售货员手中接过一套衣服,进了试衣间。
这还是锈鬼第一次穿这种宫廷礼服,印象里这是只有贵族才配穿的东西。
“少爷,作为您的护卫出席,穿成这样是不是有些超越礼制?”
“呦,看不出来,你什么时候也讲究这些了?”檀温酒揶揄了一句,“再说了,谁说你是作为护卫出席了?”
锈鬼这下彻底僵住,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檀温酒上下打量着锈鬼身上的礼服,似乎颇为满意,转头对售货员说:“这套要了,下一套。”
锈鬼在试衣间里进进出出,他身材比例本就好,檀温酒的品味又一流,可谓好马配好鞍,每一套衣服穿起来都十分打眼。
檀温酒大手一挥,全都买了,服务他们的销售笑成了一朵花,嘴角差点咧到耳朵根。
两人从成衣店出来时,锈鬼手里提着二三十个购物袋,从头到脚,从衣服到配饰,足足可以换六七身不重样。
檀温酒瞥了眼欲言又止的锈鬼,“有什么话想说就直接说出来,憋着不难受吗?”
“少爷,如果不以您的护卫名义,我该用什么身份参加宫廷晚宴?”
“你没有军衔么?没有军职么?”
“可是……蓝星史上,这样的场合,从来不会让机械改造人以自己的名义进入。”
机械改造人能登堂入室的唯一前提,是保护主人,他们附庸于某位贵族,就像物品一样。毕竟在上流圈层,没有人将他们当成真正的人。
“好啊,那么恭喜,你成为了历史的创造者。以后你就是第一个以自己名义参加宫廷晚宴的机械改造人了。”檀温酒打了个喷嚏,上飞行器以后立马将自己用毯子裹成了一个球,嘴里碎碎念地骂:“这高邦什么鬼天气,也太冷了吧。”
似乎在他心里,这寒冷的天气可比带一个机械改造人去参加宫廷晚宴要命的多。
锈鬼坐在檀温酒对面,却没有办法像他一样淡定从容。
“少爷不怕么?”
“哦?怕什么?”檀温酒叼了根烟在嘴里,在身上摸了半天也没有找到打火机。
锈鬼立刻将自己口袋里的打火机掏出,双手为檀温酒点火,嘴里回答他的提问:“不怕惹人非议么?”
这话一说出口,锈鬼就懊悔得想要扇自己的嘴巴。
这是多么愚蠢的问题,如果少爷在乎这些,他也就不是少爷了。
可是锈鬼等了半天,却没有等来预料中来自少爷的冷嘲热讽,他只好抬起眼,却发现少爷正一手执烟,双腿交叠,默然端详着他,脸上没有惯常的轻浮笑容。
他无比严肃郑重,以平视的目光,以看一个人的目光,看着他。
“塞壬。”
锈鬼的心脏猛地一震,眼睛蓦地睁大。
他的本名,已经多少年没有人叫过了,诨号叫得久了,连他自己都险些忘了真正的名字。
“你很在意这些么?”檀温酒问。
锈鬼立刻摇头,他在乎的,是因自己而连累少爷。自己成为少爷的污点和把柄,这是他无法容忍的。
薄烟缓缓缭绕,檀温酒那双黑暗中的眼睛,却仿佛能洞察一切。
“总有人要打破陈规,而破坏既有的规则,注定要触动一些人的神经。他们诽谤你,污蔑你,嘲讽你,巴不得你消失,去死,可你就应该去死么?”
檀温酒微微向前倾身,没有拿烟的那只手轻轻抬起锈鬼的下巴,迫使他将低垂的头昂起。
“你现在是蓝星驻军副师级军官,斩杀叛将桥本润的一等功臣,你本身就如星光耀眼,贵不可言,并非任何人拿不出手的附属品,如果连你自己都因为机械改造人的出身而感到羞耻,那些站在你身后的兄弟,又什么时候才能等来生而为人的日子?”
锈鬼从没有见过这样的檀温酒,他的眼睛看着他,里面像是有一点星火,渐渐灼烧为燎原之势,照亮着他,温暖着他,炙烤着他,让他心神俱震,直到眼眶灼热,等回过神时,才发现不知什么时候,自己那只仅存的人类眼,已经盈满泪水。
这一刻,他似乎,窥探到了少爷真实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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