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晓的微光如一把温柔的刻刀,细细雕琢着山峦的轮廓。薄雾在林间流淌,沾湿了行人的衣袂。五人沉默地行走在通往清水村的崎岖小路上,昨夜的争执虽已暂时平息,但空气中仍弥漫着一丝难以言喻的滞涩。
石铁心依旧一马当先,他那宽阔的背影在晨雾中显得格外沉稳。玄铁重锤随着步伐规律地晃动,锤面上那个新添的微小缺口,仿佛在无声地诉说着昨日的教训。
季无咎紧随其后,他的目光比往日更加锐利,不断扫视着周围的环境。萧慕云昨夜的话语在他脑中回荡——“多观察片刻”。他开始尝试像萧慕云那样,不仅用眼睛看,更用心去解读沿途的蛛丝马迹:被踩断的树枝朝向、地面不寻常的痕迹、远处鸟群惊飞的模式。
虞昭黎与虞清瑶并肩而行。虞昭黎的手指不时拂过腰间药囊,清点着所剩无几的药材,眉宇间凝结着化不开的忧色。虞清瑶则更加留意路旁的草药,但凡见到止血、消炎的植株,必定小心采集保留。
萧慕云依然走在最后,他的步伐轻盈利落,仿佛脚下不是泥泞山路而是自家厅堂的青石板。那枚古铜钱在他指间灵活地翻转跳跃,但他的眼神却远不像他的动作那般闲适,而是如同最精密的罗盘,测量着距离、风向,乃至每个人的状态。
近午时分,空气中开始混杂着若有若无的焦糊味。
“快到了。”石铁心沉声道,加快了脚步。他的声音如同闷雷,打破了许久的沉默。“这味道……是桐油混合着木头燃烧的味道,还夹杂着……血腥气。”
翻过一道山梁,清水村的全貌映入众人眼帘。与其说是一个村庄,不如说是一片劫后余生的废墟。数十间屋舍近半被焚毁,焦黑的断壁残垣如同大地狰狞的伤疤。几缕稀薄而无力的炊烟从尚存的房屋中升起,更添几分凄凉。村口的土地被染成暗褐色,空气中弥漫着血腥、焦糊与草药混合的复杂气味,令人闻之窒息。
一些村民正在废墟间麻木地翻找着可用之物,他们的眼神空洞,动作迟缓,仿佛灵魂已被抽走。直到有人注意到季无咎一行人的到来,尤其是看到虞昭黎展开的药箱时,那些死寂的眼中才骤然迸发出一丝微弱的、名为“希望”的光芒。
“大夫!是大夫来了!”一个满脸烟灰的年轻人嘶哑地喊道,声音中带着哭腔。
村民们如同潮水般涌来,将五人团团围住,哭诉声、哀求声瞬间将他们淹没。
“安静!”虞昭黎清冷的声音并不高亢,却奇异地压下了所有嘈杂。她目光如电,迅速扫过人群,锁定了几名伤势最重的村民——一个腹部仍在渗血的老者,一个抱着断臂呻吟的妇人,一个额头滚烫、陷入半昏迷的孩童。“一个个来,重伤者优先!清瑶,设立临时医棚。先处理危重,再顾轻伤。”她语速极快,手下已开始动作,利落地割开老者染血的衣衫,检查伤口,眉头越皱越紧。“刀伤深及肠腑,伴有高热……麻烦了。”
虞清瑶立刻应声,她转向几位看起来还算镇定的妇人,语气温柔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引导:“几位大嫂,麻烦帮帮忙,搬些门板、桌椅到祠堂前面,再烧几锅开水,越快越好。”她又对那满脸烟灰的年轻人说:“这位大哥,劳烦你维持一下秩序,让重伤的人先过来。”她打开随身药箱,将所剩不多的药材分门别类,动作娴熟而稳定,仿佛一位久经沙场的将军在排兵布阵。
季无咎按剑立于医棚外侧,目光警惕地巡视着整个村落。眼前的惨状让他胸中怒火翻腾,紧握剑柄的指节因用力而泛白。“畜生……”他低声咒骂,强迫自己冷静。村中青壮年男子极少,多是老弱妇孺;焚毁的房屋集中在村东头,那里似乎曾是村中富户聚居地;一些墙壁上留有并非兵刃造成的奇特划痕。
他看到萧慕云并未像其他人一样立刻投入救助,而是如同一个幽灵,悄无声息地在村中漫步。他时而蹲下身,用手指捻起一撮焦土嗅闻;时而与惊魂未定的村民温和地交谈几句,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时而在那些留有划痕的墙壁前驻足良久,甚至用炭笔在随身皮卷上勾勒着什么。
一股无名火在季无咎心头窜起。他大步走到萧慕云身边,语气带着压抑的怒气:“萧先生,村民亟待救助,你却在悠闲漫步?这便是你的‘观察’之道?难道这些痕迹比人命还重要?”
萧慕云并未回头,依旧专注地看着墙上一道深约寸许、边缘光滑的切痕。他缓缓道:“季公子,愤怒救不了人,盲动反而可能害人。你看这道痕迹,绝非普通刀剑所能为,倒像是……某种特制的钩镰或飞爪。黑鸦卫通常不用这等兵器。”他顿了顿,语气平淡却犀利,“直接冲上去包扎伤口,是治标;弄清他们为何而来,是否会再来,才是治本。若因一时心急救人,而忽略了潜在的更大危险,导致更多人丧命,那才是真正的罪过。”
他直起身,目光投向村外连绵的群山,眼神深邃:“他们在找东西。而且,看这搜寻的细致和破坏的针对性,他们找的绝非普通财物。更重要的是,他们可能还没找到,或者不确定目标是否已毁或已转移。我们此刻,或许已在对方的监视之下。”
季无咎心头一震,顺着萧慕云的视线望去,只觉那片静谧的山林此刻仿佛潜藏着无数双眼睛。他不得不承认,萧慕云的话有其道理,但情感上仍难以接受:“即便如此,也不能眼睁睁看着……”
“季公子,萧先生,”虞清瑶匆匆走来,额上沁着细密的汗珠,打断了他的话,“药材快不够了,尤其是金疮药和解毒散。另外,有几个伤员需要立刻缝合,但……我们带的羊肠线也用完了。”
季无咎立刻道:“需要什么药材?我去附近山里找!”他的急切溢于言表。
虞清瑶摇头,语气带着歉意:“远水难救近火。而且你对药材不熟,恐怕……”她目光转向萧慕云,带着一丝期盼,“萧先生见识广博,可知这附近可有能应急的替代之物?或者,何处能快速找到补给?”她选择向看起来最冷静的萧慕云求助。
萧慕云沉吟片刻,道:“来的路上,西南五里处有一片野竹林,林中有种‘血见愁’,其汁液止血有奇效。村后山涧旁,应生有‘七叶莲’,捣烂外敷可解寻常炎症。至于缝合线……”他看了一眼虞清瑶,眼中闪过一丝考量,“姑娘可会以人发代线?虽非上选,但紧急时可用沸水煮过,以烧酒浸泡,或可勉强一用。只是对施术者要求极高。”
虞清瑶眼中一亮,立刻回应:“多谢先生指点!发丝缝合我同姑姑学过,虽不常用,但可一试!我这就去采药。”她看向季无咎,语气柔和却坚定,“季公子,可否陪我同去?山路不熟,也好有个照应。”她巧妙地给了季无咎一个既能帮忙又能暂时离开这令人窒息现场的理由。
季无咎点头应下,又看了萧慕云一眼,眼神复杂,包含了不满、疑惑,以及一丝被点醒的思索。
就在此时,石铁心从村后走来,手中提着几块泛着幽光的矿石,沉重的脚步声吸引了众人的注意。“村里的铁匠炉还能用,我已修复了铁锤。”他言简意赅,然后举起那块令牌,面色凝重地补充道,“另外,我在村后矿洞附近,发现了这个。”他摊开手掌,掌心是一枚造型奇特的金属令牌,非铁非铜,上面刻着一只浴火飞鸦,与昨日那些黑鸦卫的标记略有不同,鸦眼处多了一点猩红。
“焚部令!”萧慕云接过令牌,指尖摩挲着那点猩红,脸色微变,“黑鸦卫中的精锐,专司追索重要物件或人物。看来我猜得没错,他们果然是为特定目标而来。持此令者,至少是个香主级的人物,心狠手辣,且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气氛瞬间变得更加凝重。
虞昭黎刚好处理完一个伤员,走过来,一边用布巾擦拭手上的血污,一边沉声道:“当务之急,是救治伤员,然后尽快离开。魔教去而复返的可能性极大。”她看了一眼医棚方向,眉头紧锁,“但目前大部分伤员失血过多,高热未退,至少需要半日稳定才能经得起颠簸。强行移动,无异于催命。”
季无咎内心天人交战。玄苦大师危在旦夕,多耽搁一刻便多一分危险。但眼前这些奄奄一息的村民,又如何能弃之不顾?萧慕云的警告言犹在耳,魔教精锐可能仍在附近窥伺。他感觉仿佛被架在火上烤,两种责任沉重地压在他的肩头。
他深吸一口气,目光扫过众人,终于做出了决断,声音沉稳了许多:“虞姑娘,我们立刻去采药。务必争取尽快返回。”他看向石铁心,“石大师,请你协助虞大夫,保护村民。另外,我们需要能载重伤者的工具,请尽量多修复几辆可用的板车,以备转移。”说完,他看向萧慕云,语气郑重,带着托付的意味:“萧先生,请你继续探查魔教动向,设法弄清他们的具体目标和部署。你的‘观察’至关重要。我们速去速回,半日后,无论情况如何,必须立刻出发!”
这一次,他的安排兼顾了各方,不再是单凭一腔热血的冲动,而是有了分工与协作的雏形。萧慕云眼中闪过一丝微不可察的赞许,点了点头,语气也认真了几分:“季公子放心,萧某定当尽力。你们采药也务必小心,谨防暗哨。”
虞清瑶迅速将采药的具体种类和特征告知虞昭黎,便与季无咎朝着西南方向的野竹林疾步而去。石铁心则转身走向村中尚存的铁匠铺,准备加固板车,并打造一些简易的防身武器分发给尚有气力的村民。萧慕云的身影则再次融入村落的阴影之中,如同一个耐心的猎手,开始编织他的信息之网。
野竹林幽深静谧,阳光透过密实的竹叶,洒下斑驳的光点。虞清瑶仔细辨识着草木,很快便找到了几株“血见愁”。她小心地割开植株,收集着乳白色的汁液。
季无咎持剑警戒,耳听八方。他看着虞清瑶专注而熟练的动作,想起她刚才在村里的从容指挥,忍不住问道:“虞姑娘,你……不觉得我之前的决定过于冲动吗?若非我一意孤行要来清水村,或许也不会将大家置于险地。”他的语气中带着一丝自我怀疑。
虞清瑶手上动作不停,头也未抬,柔声道:“季公子心怀侠义,见不得百姓受苦,这是至情至性,何错之有?若人人面对此情此景都冷漠算计,这世间才真正没了希望。”她抬起头,目光清澈地看着他,“只是……”她话锋轻轻一转,“世间之事,往往复杂难解,有时好心未必能立时办成好事。姑姑常说,医者如将,既要仁心,也需妙手,更需审时度势之智。救人,亦需讲究方法。光有热血,有时反而会烫伤需要帮助的人。”
她指着一株刚采集的草药道:“譬如这‘七叶莲’,性寒,直接敷于创口,虽能消炎,却可能使气血凝滞,不利愈合。需佐以少许温经通络的‘老鹳草’,方能事半功倍。行事亦然,刚柔并济,方是长久之道。季公子有‘刚’的勇气,如今正在学习‘柔’的智慧,这是极好的事情。”
季无咎若有所思。父亲也曾说过类似的话,只是他年少气盛,总以为手中之剑可斩尽世间不平,却未曾细想,有些“不平”盘根错节,并非单靠利剑就能解决。
“萧先生他……”季无咎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似乎总是算得太清,每一步都权衡利弊,显得……有些冷漠不近人情。”
虞清瑶轻轻摇头,微笑道:“萧先生或许只是见得太多,故而思虑更深。他像是一个下棋的人,总是多看几步,算的是全局的得失。有时看似冷眼旁观,或许正是在寻找那条能最大限度减少伤亡、最终达成目标的路。季公子,你看这竹林,”她环视四周,“若要穿过这片竹林,是挥剑砍出一条路好,还是寻着野兽踏出的小径走更好呢?”季无咎看着竹林陷入思索。虞清瑶接着说道:“前者固然痛快,却耗力费时,且易迷失方向;后者看似迂回,却往往能更快抵达终点。萧先生,或许就是那个更善于寻找小径的人。”
季无咎默然。他想起昨日萧慕云那枚恰到好处的铜钱,若非其精准一击,自己与屠刚之战恐怕还要纠缠更久。虞清瑶说得对,他需要重新审视这位神秘的情报商人。他并非冷漠,只是用另一种方式守护。
就在此时,季无咎耳廓微动,听到远处传来一丝极轻微的异响,似是金属摩擦声。他立刻示意虞清瑶噤声,低声道:“有人!”两人反应迅捷,悄然隐入茂密的竹丛中,屏住呼吸。
不多时,两名身着黑衣的魔教徒鬼鬼祟祟地出现在竹林边缘,低声交谈着。
“……香主断定那东西肯定被那老不死的藏起来了,或者交给了村里什么人。”
“可村子都翻遍了,也没找到。会不会已经被毁了?”
“不可能!那《巧工录》的残卷是以特殊药水书写,水火不侵……听说里面记载的‘神机弩’制法,能大幅提升我教战力。上面下了死命令,必须找到!”
“可村里现在来了几个硬点子,看样子不好惹。尤其是那个用剑的小子,剑法厉害得很。”
“怕什么?香主已经去调集人手了,天黑之前就能赶到。到时候,连那几个多管闲事的家伙一并收拾!快搜,这边还没仔细找过……”
两名教徒渐渐走远。季无咎和虞清瑶从竹丛后现身,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震惊与紧迫。
“《巧工录》残卷!神机弩!”季无咎压低声音,语气沉重,“魔教果然是为了特定之物而来,而且即将增兵!我们必须立刻回去!”
虞清瑶点头,迅速而仔细地将采集到的药材收好:“事态比我们想的更严重,得快些让姑姑和萧先生他们知道。”
他们不敢耽搁,沿着原路,以更快的速度悄无声息地返回清水村。
回到清水村时,已是午后。村中气氛更加紧张,一种山雨欲来的压抑感笼罩着每个人。石铁心已修复了两辆板车,并组织村民将重伤员安置其上。他还打造了几把粗糙但锋利的短刀,分给了几个年轻力壮的村民。虞昭黎仍在忙碌,额发已被汗水浸湿,但她的动作依旧稳定精准,仿佛外界的一切纷扰都无法影响她救人的专注。
季无咎立刻将林中听闻的消息告知众人。
“《巧工录》……果然是为了这个。”萧慕云似乎并不意外,他用折扇轻轻敲击掌心,眼神锐利,“墨非先生的机关术,尤其是这神机弩,若被魔教所得,大规模铸造,将来正派同道不知要流多少血才能抵挡。我们必须将此物带走,绝不能落入魔教之手。”
“可我们并不知道残卷在谁手中!”季无咎急道,目光扫过祠堂内惶恐的村民,“而且魔教增援将至,我们时间不多了!”
萧慕云目光冷静地扫过人群,最终落在那个之前被季无咎所救、一直默默帮忙照顾伤员、却始终紧紧抱着一个粗布包裹的少女身上。她此刻脸色苍白,眼神躲闪。
萧慕云走到她面前,蹲下身,使自己的目光与她平齐,声音放缓,带着一种令人安定的力量:“姑娘,莫怕。你之前说,你爷爷是村里的夫子,姓陈,对吗?”
少女怯生生地点了点头,嘴唇抿得发白。
“你爷爷陈夫子,学识渊博,为人刚正。他临终前,可曾交给你什么特别的东西?比如……一本书?”萧慕云的目光温和却极具穿透力,仿佛能看进人的心里,“这本书很重要,那些坏人就是为了它而来。如果被他们找到,村子可能还会遭殃,这些刚刚获救的乡亲也可能再次陷入危险。”
少女浑身一颤,将包裹抱得更紧,低下头,肩膀微微抖动,还是不说话。
虞清瑶走上前,也蹲下来,轻轻握住少女冰凉的手,柔声安抚:“小妹妹,别怕,我们不是坏人。你看,我们是在帮大家治伤,对付那些坏人。我们是想保护你,保护你爷爷留下的东西,也是保护整个村子。如果那本书被刚才那些坏人抢走,他们会造出很厉害的武器,到时候,会有更多像清水村这样的地方遭殃,更多无辜的人像你的乡亲们一样受害。”她的声音如同春风,一点点化解着少女心中的恐惧壁垒。
少女抬起头,泪眼婆娑地看着虞清瑶温柔而坚定的眼神,又看了看周围满含期盼与恐惧的村民,以及季无咎焦急而真诚的目光、石铁心沉默却可靠的身影、萧慕云深邃却并无恶意的眼眸,终于,她颤抖着,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打开了那个粗布包裹。里面果然是一本页面泛黄、边缘破损的古旧书册,封面上并无书名,但材质特殊,触手生凉,隐隐有股淡淡的药香。
“爷爷说……这是祖上传下来的,是宝贝,也是祸根……不能让坏人拿走……他让我带着它躲起来……”少女哽咽道,眼泪终于落了下来。
萧慕云双手接过书册,如同接过一件稀世珍宝,快速而仔细地翻看几页,确认是真品,然后郑重地收入怀中一个特制的防水油布袋里:“姑娘,你和你爷爷都是英雄。放心,我们定会妥善保管,绝不会让它落入魔教之手。”他的承诺沉稳有力,带着一种让人信服的力量。
就在这时,负责在村口瞭望的村民连滚爬爬地冲进祠堂,面无血色,惊恐大喊:“来了!他们又来了!好多人!比上次多得多!黑压压的一片!”
众人冲出祠堂,只见村外尘土飞扬,数十名黑衣教徒正呈扇形包围过来,步伐整齐,杀气腾腾。为首一人身材高瘦,面色阴鸷如鹰,腰间赫然悬挂着一枚与石铁心发现的一模一样的焚部令。他身旁,正是昨日负伤逃走的屠刚,此刻正用怨毒的目光盯着季无咎。
“里面的人听着!交出《巧工录》,束手就擒,或可留你们全尸!”阴鸷男子的声音沙哑尖锐,如同夜枭啼鸣,在山谷间回荡,带着内力,震得人耳膜发麻。
季无咎“铮”的一声长剑出鞘,雪亮的剑锋在阳光下泛着寒光,他踏前一步,便要上前。热血在他胸中奔涌,侠义之心让他无法坐视魔教嚣张。
“且慢!”萧慕云却一把按住他肩膀,力道不大,却异常沉稳,“硬拼无异于以卵击石!他们人数远超我们,且有备而来。”他语速极快,头脑清晰,“石大师,你带村民和伤员从村后小路先撤,按我们之前看过的路线走!我们断后!季公子,虞大夫,听我安排……”
他迅速低声布置一番。季无咎和虞昭黎初时面露疑色,但看到萧慕云眼中那不容置疑的自信与冷静,想到他之前的判断无一落空,终于点头。季无咎咬牙道:“好!就依先生之计!”虞昭黎也简洁回应:“可。”
石铁心二话不说,转身对村民们低吼一声:“能动的扶伤重的,跟上我!快!”他如同磐石般的声音带着让人安心的力量,组织村民,推动板车,迅速而有序地向村后转移。
村口,阴鸷香主见对方不仅不投降,反而开始撤退,冷哼一声,脸上露出残忍的笑意,挥手示意:“冥顽不灵!杀!一个不留!”
就在魔教教徒蜂拥而上的瞬间,异变陡生!
冲在最前面的几名教徒脚下突然塌陷,落入布满削尖竹刺的陷坑,发出凄厉惨叫——这是石铁心带人利用废弃矿洞和材料临时设置的简易陷阱。
“有埋伏!小心脚下!”魔教队伍一阵骚动。
紧接着,两侧残破的屋舍窗口、断墙后,射出无数细小如牛毛的银针,如同疾风骤雨,精准地射向教徒们的眼睛、咽喉等要害——这是虞清瑶带领村中妇孺,用缝衣针临时改造,以竹管吹出。虽然力道不足以致命,但胜在突然和精准,顿时让不少教徒捂着脸惨叫后退。
“暗器!找掩护!”
同时,一股浓烈刺鼻的黄色烟雾从几个方向弥漫开来,迅速阻碍了魔教队伍的视线和呼吸——这是虞昭黎利用仅剩的药材和村中能找到的硫磺、辣椒、狼毒等物混合点燃所致。烟雾辛辣呛人,引得魔教教徒咳嗽不止,阵型大乱。
“是毒烟!闭气!”那阴鸷香主厉声喝道,自己却也被呛得眉头紧皱。
魔教队伍顿时一阵大乱,攻势为之一滞。
“就是现在!”萧慕云低喝一声,如同发出了进攻的号角。
季无咎如猛虎出闸,身形疾掠而出,却不是冲向那实力最强的阴鸷香主,而是按照计划,直取受伤未愈、对他恨之入骨的屠刚!他牢记萧慕云的提醒,剑招凌厉无匹,流云剑法施展开来,如云似雾,却招招不离屠刚下盘旧伤之处。屠刚本就实力稍逊,又有伤在身,行动不便,在季无咎有针对性的猛攻下,不过数招便手忙脚乱,险象环生,气得哇哇大叫,却无可奈何。
那阴鸷香主见季无咎不按常理出牌,竟先对付副手,眼中寒光一闪,欲要救援,萧慕云却已鬼魅般贴近,折扇开合间,看似优雅,实则凶险,数点寒星(细如牛毛的淬毒银针)直取他周身“膻中”、“鸠尾”、“气海”等大穴,逼得他不得不回身自救,舞动一双奇形钩镰格挡。萧慕云的武功路数诡异刁钻,并不以力取胜,而是凭借超凡的眼力、预判和诡异的身法,总能料敌机先,如影随形,将那香主缠得无法脱身,空有一身强悍内力却难以尽情施展,憋屈不已。
“好个滑溜的泥鳅!”阴鸷香主怒骂。
萧慕云却淡然一笑:“过奖。阁下这‘黑煞手’的火候,还差几分味道。”
另一边,虞昭黎和虞清瑶则凭借对地形的熟悉,在烟雾和废墟间穿梭,如同暗夜中的精灵。虞昭黎手法精准,银针专打关节穴道,药粉专迷眼睛口鼻,让试图绕过正面、去追击村民的魔教徒吃尽了苦头。虞清瑶则更注重辅助与救护,随时准备为同伴解除危机,处理突发伤势。
“姑姑,左边三个想从矮墙那边绕过去!”
“放心,他们过不去。”虞昭黎话音未落,几枚沾了麻药的银针已破空而去。
这场战斗,不再是一味的硬碰硬,而是将智取、地利、人和发挥到了极致。虽然人数、实力仍处劣势,但他们凭借精准的战术分配和临场配合,竟一时巧妙地挡住了魔教的凶猛攻势。
那阴鸷香主久战不下,眼见村民即将逃远,怒火中烧,猛地发出一声尖啸,身上黑袍鼓荡,钩镰上泛起幽幽黑光,似乎要施展某种两败俱伤的秘法,气势陡然攀升。
“小心!他要拼命!”萧慕云疾声提醒,神色也凝重了几分。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支响箭带着凄厉的呼啸,从村后的山林中冲天而起,在空中炸开一朵小小的青云,久久不散。
那是石铁心发出的信号——村民已安全撤离至预定地点。
“撤!”萧慕云见状,立刻下令,声音清晰传入每个人耳中。
季无咎闻言,虚晃一剑,逼得屠刚慌忙后退,随即身形一转,毫不恋战。萧慕云则洒出一把特制的迷烟弹,浓密的白色烟雾瞬间爆开,彻底阻断了追兵的视线。四人按照事先规划好的路线,借助对地形的熟悉和烟雾的掩护,迅速脱离战场,几个起落便没入村后茂密的山林之中,消失得无影无踪。
魔教教徒被烟雾、陷阱和之前的打击弄得晕头转向,待烟雾稍散,追入山林,哪里还有他们的踪迹?只留下满地狼藉和几声不甘的怒吼在山谷间回荡。
夕阳西下,将天边云彩染成绚丽的锦缎,也给这片刚刚经历劫难的山林披上了一层温暖的金色。在预定汇合的山谷中,惊魂未定的村民们终于获得了片刻的安宁。石铁心带人点燃篝火,分发着有限的食水,沉默地履行着他守护的职责。
季无咎、萧慕云、虞昭黎、虞清瑶四人站在一处高坡上,回望着清水村的方向。虽然村庄已成废墟,在暮色中只剩下一个黑色的剪影,但他们成功地带走了大部分幸存者,保住了《巧工录》残卷,更挫败了魔教的一次重要图谋。一种混合着疲惫、庆幸与淡淡成就感的情绪在四人之间流转。
季无咎看着身旁依旧从容、只是衣角沾了些尘土的萧慕云,回想起今日的种种,若非其运筹帷幄,后果不堪设想。他心胸开阔,恩怨分明,此刻真心实意地抱拳,深深一礼:“萧先生,今日若非你洞察先机,布局周全,我等恐怕皆要葬身于此,村民亦难逃毒手。之前……是季某见识浅薄,误解了先生,言语多有冲撞,还请先生见谅。”他的语气诚恳,带着江湖儿女的直率。
萧慕云微微一笑,折扇轻摇,坦然受了这一礼,语气平和:“季公子言重了。萧某亦非完人,行事难免有不为外人道之考量。今日之功,非我一人之力,乃是众人之功。若无你那一往无前的锐气,正面牵制强敌;无有石大师沉稳断后,保障乡亲们安全撤离,因而不生是非;若无虞大夫妙手回春,稳定军心,赢得信赖;无有虞姑娘机敏辅助,查漏补缺,我等焉能成事?”他目光扫过众人,最后落在季无咎身上,语气变得深沉,“侠之大者,并非只有勇武一途,亦需审时度势之智,与因地制宜之变。刚猛无匹,可破坚冰;绵里藏针,亦能克刚。今日,我们每个人都不可或缺,各展所长,方是真正的‘侠道’。”
虞昭黎看着他们,冷峻的脸上也露出一丝极淡却真实的欣慰笑意,她难得地接口道:“萧先生此言在理。救人之道,亦需如此。光有仁心,无力回天;空有妙手,无的放矢。唯有仁心、妙手、时机、策略兼备,方能于这修罗场中,抢回尽可能多的性命。”她看向正在篝火边细心为一名老妪检查伤口、轻声安慰的虞清瑶,眼中满是骄傲与温和。
石铁心安置好村民,迈着沉重的步伐走了过来,将修复好的铁锤重重顿在地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他目光扫过众人,最后定格在季无咎和萧慕云身上,声音依旧沉闷,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温度,言简意赅地说:“板车加固好了,干粮也分下去了,伤员情况暂时稳定。接下来,该去黄山了。”他没有多余的话,却清晰地指明了下一步的方向,沉稳可靠如山。
暮色渐浓,篝火的光芒跳跃着,映照着每一张疲惫却写满坚定的面孔,也温暖着这微寒的山谷之夜。经历了清水村的生死考验与成功协作,最初的分歧与隔阂,在共同的奋战、彼此的认可与成功的喜悦中悄然消融。一种名为“信任”与“默契”的纽带,如同藤蔓般开始真正将这几个性格迥异、各怀绝技的人紧紧联结在一起。
前路依旧漫漫,魔教的阴影依旧浓重如这即将降临的夜幕,但此刻,他们心中那盏名为“理念”与“道义”的灯,却因这次共渡难关而被共同拨亮,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明亮、温暖。这光芒,不仅照亮了他们前行的险途,也仿佛在这片多难的江湖一角,点燃了一丝永不熄灭的希望之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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