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找贺大夫来为你瞧瞧吧。”
澜鸦避过骆青迢担心的目光,边摇头边咳嗽,裹紧了单薄的外套道:“不必了,公子。左右不过几步路,小的自己去便了。”
骆青迢立刻脱了自己的披风披在他身上,道:“那我策马送你过去,可好?”
澜鸦摇了摇头,将披风披回了他身上,苦笑道:“罢了,老爷不是还等着问公子功课的么?别跑了,小心着凉了惹老爷担心。公子且去温书吧。”说着匆匆往门口走去。
见他马上就要出门,骆青迢紧赶几步拉住他,塞了一包碎银子到他手里,复将披风裹在了他身上,道:“你要独自去我不拦你,马上要下雪了,别再着凉了。这包银子你且拿去,付药钱也好,自己买些好吃的也罢,有用便用,不用便自己留着。总之……”
“公子……”澜鸦淡笑着止住了他的话头,“不过是出门一趟,怎的像是永别一样。快回去吧,别冻坏身子了。”
骆青迢这才止住话头,目送着澜鸦离开。还未转头,便听见背后传来骆青淮的声音:“四弟!你站在风口干什么?你披风呢?”
骆青迢吓了一跳,连忙转身笑道:“无事,大哥。你怎么在这儿?”
骆青淮皱了皱眉,上下打量了他一番,道:“荷包也不见了,都给澜鸦了吧?”
骆青迢有些心虚地低下了头。
“还是大哥了解我。”
骆青淮叹了口气,招手让他过来,把他扯进了自己的披风里以防受寒,一边往正厅里走,一边无奈地道:“澜鸦自幼被捡回咱们府做家伎,出身干净,心思也纯,爹娘和我也从来不阻止你来找他。但如今你在他身上实在花了太多精神了。家里的事虽用不着你管,但你如今已年过十九,不两年便要考科举,功课学业绝不能落下。万一因为他致使学业不成,岂不自误终身?澜鸦也不想因为自己耽误你的前程吧。”
“是,大哥。”骆青迢撅了噘嘴,骆青淮苦笑道:“这话你每日都说,却没一日改了的。澜鸦只比你小了一岁,却比你稳重得多。若他去考功名,指不定你和他谁更快高中呢。你也该多学学他的性子。”
骆青迢不置可否地笑了笑,还未来得及答话,远远瞧见骆紫山背着手过来了。两人连忙止住了话头,快步朝骆紫山走去了。
澜鸦听骆青迢说,他娘是洛阳官妓,不知怀了谁的孩子,隆冬时节被赶了出来,次年晚秋悄悄在城郊的破庙里产下了他便走了,死不瞑目。当年是蒋慈声为她收的尸。他被骆家仆从带回去后,顺理成章地成了骆府的家伎。然而骆紫山的第四子骆青迢打小便喜欢他,从不让旁人碰他,只自己常来取乐。因而如今虽未纳入房里,却也当做半个侧夫养在身边。
他没有名字,所有人都称呼他澜鸦。澜鸦从小便想着要在外头开一家自己的乐坊——自然,仅是用来教人吟唱,并非伎坊——再借着情分朝骆紫山求情离开骆府,与他们再无瓜葛。
澜鸦正襟危坐,露出一点点白皙的手腕让贺辛然诊脉。好几个月了,他每每来聆心堂时都紧张不已。他毕竟唱过许多情爱欢愉的曲子,一开始便明白了原因,那时他却不敢说,只将这原因深深埋进了心里。
贺辛然摸了摸他的脉,又看了他的喉咙,轻笑道:“风寒,不打紧。吃两日药膳便好了,不必担心。这大冷天的,四公子怎么让你独自来这儿?派人来跟我说一声,我去骆省丞府上一趟也不麻烦。”
骆青迢与他的事虽未在明面上,但与骆府相熟的人都知道。澜鸦只笑着摇了摇头,温声道:“不是因为他,是我自己要走过来的。”说着便要付药钱,被贺辛然退回了。
瞧着他有些局促地捏着骆青迢的荷包,贺辛然问道:“可是四公子有什么话要你带给我?”
澜鸦摇了摇头,垂下了头道:“其实是我,贺大夫。我此来实是想求您一件事。”
贺辛然笑问:“有什么事是骆省丞解决不了的,却要来求我这个小郎中?”
澜鸦把头垂得更低了,几乎是嗫嚅着道:“他们办得到,您也办得到。只是我更想让您来办罢了。”
“那倒是我的荣幸了。”贺辛然看着澜鸦,似乎察觉出了什么异样,“你且说说吧,我看究竟能不能为你办到。”
似乎是鼓足了勇气一般,澜鸦抬起头来与他对视,沉声道:“我想让贺大夫为我取正式的名与字。”
这句话在他心里攒了许久,如今终于说出了口,竟有些止不住的畅快与紧张。
贺辛然愣了愣,道:“这是骆省丞与四公子的事,澜鸦。我怎能如此僭越。”
澜鸦料到他会这么回答,立刻飞快地答道:“四公子总说澜鸦好听,不想为我取旁的。骆省丞与大公子总不在意,也拿澜鸦好听来搪塞我。我自己虽读过书,却并不知该如何取名,因此……且这名字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定不会牵连到您。”仿佛再晚说一刻,贺辛然就要当场拒绝他了。
闻言,贺辛然稍稍放下心来,又问:“既是如此,为何却来找我取?聆心堂西头第三家住的教书先生为许多孩子取过名,难道不比我取得好?”
“因为——”
因为我心悦于你……
“……因为那先生认得许多骆家仆从,指不定什么时候便告诉骆省丞和四公子了。”
贺辛然轻笑道:“可我认得骆省丞和四公子啊,你不怕我告诉他们么?”
澜鸦的脑袋几乎要埋进了桌底。贺辛然发现他的耳尖与脸颊已经红透了。
“您才不会呢……”
他忽然觉得这话有些像娇嗔一般,急忙忙收住了话头,紧张不已地抬眼看了看贺辛然,只瞧见贺辛然撑着脸,面上不知作何表情地瞧着自己,眉眼弯弯、似笑非笑的,仿佛看穿了自己的心思一般。
片刻,他终于答道:“既然你如此信任我,我自然不会同他们说。”
“那您是同意为我取名了?”
“当然。”
澜鸦兴奋得几乎跳起来,心跳得飞快,强作镇定地道了谢,又听见贺辛然问他:“你娘姓景,是么?我曾听我师父说过。”
见澜鸦点头,贺辛然凝眉想了想,拿了一张前些日子蒋兰韵制的花笺,在上头写起来。
澜鸦凝视着贺辛然。贺辛然皮肤很白,眉眼凌厉,但看家人与好友时,却极为柔和。他的睫毛很长,此刻半遮着他透亮的金眼睛,随着呼吸微微颤抖着。澜鸦看了半天,又低头盯着贺辛然自袖中露出的手腕瞧了片刻,心头顿时如同有蚂蚁乱爬一般,惹得脸上更红了。
不二刻,贺辛然将花笺上的墨拿纸轻轻扇干了,递到澜鸦面前。澜鸦虽未去过学堂,然骆府里也有嬷嬷专门教他们这些乐伎读书识字,他是极有学识的。他瞧见花笺上以漂亮的行楷写着:“景筠风,字眠潇。白乐天诗云:‘筠风散馀清,苔雨含微绿。’愿枕竹间风,眠于潇潇清泉旁。”
“男子本是二十岁才能取字。”贺辛然垂眼瞧着那花笺,“灵感忽至,便一同取了。便当作是你二十岁的礼之一,提早赠予你吧。”
“景筠风……景眠潇……”澜鸦低低念着,忽然起身拜在地上,“多谢贺大夫赠名!”
贺辛然连忙上前扶起了他,道:“折煞我了。你若喜欢,便是最好的感谢,不必如此下拜。”
澜鸦几乎要哭了出来,微微颤声道:“我很喜欢,多谢贺大夫。您若愿意,此后便可改口唤我景筠风。”
“好,眠潇。”
景筠风拿着花笺反复地看着,欣喜不已。贺辛然看着他笑,亦微微笑着,随口问道:“说起来,你今年也十八了。骆省丞与四公子待你好,是否有意让你出府自谋生路,或是做四公子的侧夫?毕竟你在骆府里也这么些年了。”
忽然被问起这件事,景筠风一愣,瞬间又红着脸低下了头去。前些日子,骆青迢确实有提过让他做侧夫的事,但景筠风为着日后能顺利离开骆府,不再与他们产生瓜葛,并未答应。彼时骆青迢又急又气,险些冲他发脾气,被骆紫山训斥了一通才算作罢,又对他说,出府之事需得等他及冠后再商议。
景筠风将这事跟贺辛然说了。贺辛然点头道:“你出府也好,至少日后不必与官府再扯上关系。但我瞧着四公子那么喜欢你,未必舍得放你呢。”
“我是一定要走的。”景筠风神色毅然,“他虽免了我被多人亵玩之苦,我甚是感激,然而我对他却无爱慕之意。他也确实有些喜欢我,却始终只是个新鲜玩意儿罢了,若有什么变故,终究会被舍弃的。”
贺辛然轻叹一声表示理解,又问道:“那你是否有心悦之人?若日后一同告知骆省丞,他兴许能借着喜事送你出府。”
景筠风定定地看着他,一言不发。
贺辛然不动声色地愣住了。
半晌思量,贺辛然轻声开口道:“风华盟洛阳堂口向西去二里地有一所空房,本是学堂,去年聆心堂附近新开了一所,那所开不下去,便人去楼空了。你若想开乐坊,我便先帮你把空房盘下来打点着,日后你若离了骆府,直接从我手上接管下便好,你看如何?”
“真……真的吗?”景筠风亦愣了愣,好不容易抽离了思绪,“如此甚好,只是若我离不开骆府,您不是白办了么?”
“你不必急着把钱给我。”贺辛然撑着脑袋,手指有意无意地轻叩着木头桌面,“你若顺利离开,那产业自然是你的,到时再找我交付便可。你若离不开,那便是风华盟的乐坊,盟友们的孩子正巧需要教习礼乐,我也不亏。不过,我倒是可以替你为骆省丞求求情,让你顺利离开。他和四公子也不是不近人情之人。”
景筠风垂下了眼。贺辛然瞧见他在笑。
不二刻,景筠风忽然起了身,旋身关上了聆心堂的门,从里头闸上了,拨亮了烛火,回头瞧着贺辛然,一步步朝他走来。他的眼睛在点点烛光下熠熠生辉。
“怎么了?”贺辛然有些不解,“你冷么?我唤风华盟的轿子来送你回去吧。你来的时候太久了,四公子怕是要担心。”
景筠风站在他身边,目光灼灼地看着他,似乎在极力克制着情绪,沉声道:“贺大夫,我有话想和您说。”
“嗯?”
景筠风深吸了一口气,一字一字地道:“您尚未成亲,不知我是否能有幸伴您身侧?”
贺辛然已猜到了他要这么说,微微笑着,沉静地开口:“眠潇,你还记得两个月前骆省丞要将二小姐许给我吗?我当时并未答应。彼时你也在旁边,可还记得我对他说了什么吗?”
景筠风仔细想了想,答道:“您说,您并不打算成亲,如今已将自己许给了风华盟与医术,只想终生为百姓与亲人打算……”他的声音渐渐小了下去。
“是了。这也是我现下想对你说的话。”
“原来这不是您应付骆省丞的托词么?”
贺辛然哑然失笑:“你为何这么想?我与骆省丞交好,他既真心想将二小姐嫁我,我亦得真心回答,何必以托词相欺?我与你是好友,自然也不愿相欺。”
景筠风瘪着嘴角垂下了头去,轻声说了句抱歉,再不吭声了。
贺辛然将桌上的花笺递在他手里,温声道:“不必道歉,也不必伤心。你日后若真去了乐坊,若你愿意,我可以聘你为洛阳堂口的先生,让盟友们的孩子往你的乐坊学去,我每月会付你月钱。日后若有街坊四邻的孩子去学,他们的学金也都归你。乐坊中若有何难处,也一并来找我便是。自然,若日后你有心悦之人,我作为副盟主,又与你相识一场,定会为你做主。你看可好?”
景筠风蓦地抬起头来,眼角似乎含着泪花。
“我明白了,贺大夫。如此甚好,多谢您。”
“您瞧,我说得如何?”
贺辛然、骆紫山与骆青迢悄然站在乐坊门口。春风飒飒地吹着,门口的桃树下好似落了一片桃花雨。景筠风正背对着他们教风华盟的孩子们弹琴,没瞧见他们。他弹琴吟唱皆是出色,自从离了骆府,这些才能便更明显地展现了出来。
骆紫山点点头,低声认同道:“我素知他是个好孩子。如今看来,能力更是出众,能将这么大个乐坊管理得井井有条。让他留在骆府,着实有些委屈他了。”
骆青迢瘪了瘪嘴道:“做我的侧夫哪里委屈他了?”
骆紫山狠敲了一下他的脑袋,看着他颇为委屈地捂着头,长叹一声道:“他若不愿,你强纳了他就是委屈了他。日后莫要再提此事。”
“……是,爹。”
“我们回去了,坦之。”骆紫山又拍了拍贺辛然的肩,“好好照顾眠潇。”
贺辛然朝他行了一礼,道:“那是自然,省丞,您放心——我驾车送你们回去吧。”
贺辛然回来时,孩子们正从乐坊内鱼贯而出,跑过他身边时,皆欢笑着唤他“贺叔叔”。贺辛然蹲下身一一回应着他们,给了他们一人一块蜜饯。
再起身,一瓣桃花随风轻轻挂在了他鬓边。景筠风正站在门口,面色如桃花一般红润,笑着看着他。
“贺大哥,你来了。”
贺辛然亦笑着冲他点了点头。
“走吧,眠潇,往风华盟喝杯茶。”
是贺辛然的生日贺文,提前在这里发发呀。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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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7章 竹间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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