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掠视线低敛,落在父亲袖口繁复的云纹间。只是那锦缎上的祥云尚未印入眼底,视野深处便不由自主地晃过一痕暗红。
他端起案前残茶抿了半口,回道:“父亲教训的是,流言无稽,儿子不敢任性。只是近日偶感心神不宁,多在佛前静坐,求个心安罢了。”
那茶汤,不知是放凉了,还是心头本就沉着冰,入喉竟一丝暖意也无。
沈乾川看着他那张过分平静的脸。
那清冷寡淡,不似血肉之躯,倒像一尊被香火供奉得久了、失了人间暖意的玉雕。
他缓缓道:“心安,自在持心。佛前静坐是清修,然冠礼即成,便该担起为人子弟、承继家业之责。修身,齐家,立业,次第分明,方为正途。”
顿了顿,又道:“陈家二小姐,你祖母瞧着是个知书达理、性格温顺的。今日过府,你可见着了?”
隔案递来的目光,比案上镇纸更沉,压得沈掠心头一凛。
他如实道:“......未曾。”
沈父视线落向他面前那只空盏,声音缓沉道:“你祖母的意思,冠礼之后,你也算顶立门户了。内帷之事,琐碎劳心,是该有人替你掌着,分忧解乏,你以为如何?”
句句都在询问,字字不留回旋的余地。
他能说什么?
千钧重压,尽在默然。
窗外湖光潋滟,天光水色漫进来,将书房切割成明暗两半。沈掠恰好坐在光影交界处,半身沐着虚假的暖,半身沉在浓稠的暗影里。
如同他此刻悬在佛堂与梦境、端方与沉沦之间的心。
沈乾川瞧着他这副模样。
良久,沉沉一叹:“罢了,过几日府中设宴,到时......你再仔细瞧瞧,总有合宜的。”
尾音裹着茶香,暖哄哄的往人耳廓里钻。
倒像是要把他架在文火上慢慢烤。
沈掠心中一阵烦乱,起身道:“父亲若无其他吩咐......”
“急什么?”沈乾川截断话头,将茶盏置于案上,发出一记轻响,“你大哥前日来信,越州盐务已理清,不日便该抵京了。你及冠礼,他必是要观礼的。兄弟经年未见......”
话至此略顿,似在掂量什么,“你近日若精神不济,便好生养着。莫让你大哥瞧出什么不妥,平白忧心。”
忽听“吱呀”一声,书房门扉竟豁开半扇缝隙。
谢共秋一个踉跄,险些栽进门槛里。
方才猫腰弓背贴在门板上听得入神,未料门槛石竟松动了一角,脚尖被绊了个趔趄,身子便失了倚仗,不偏不倚撞开了门。
他忙不迭稳住身形。
一双桃花眼,先是在沈掠那身月白上打了个转,又溜到沈乾川脸上。
立刻堆起十足十的晚辈笑:“哎哟哟!沈伯父安好!侄儿方才在园子里迷了路,不想脚下一滑,竟撞到您书房门口来了!扰了伯父与掠哥儿叙话,该打!该打!”
沈乾川面上沉郁稍敛,微颔首:“是谢家二郎。无妨,我与你三弟话也说尽了。”
他转向沈掠,“去罢,宴席之事,记在心上。”
沈掠敛目:“是,儿子告退。”
月白袍角无声拂过门槛,与那片朱红擦肩。
谢共秋忙侧身让开,待沈掠身影消失在门外廊柱后,才笑嘻嘻踱进来半步:“伯父莫要怪罪掠哥儿,他呀,近日怕是叫那佛堂的香灰腌入味了,瞧着比庙里的泥胎还寡淡三分。”
沈乾川不置可否,只道:“你倒是个活泛性子,既来了,陪伯父再用盏茶?”
“伯父厚爱,本该叨扰的。”
谢共秋口中应着,眼风却早黏着门外那消失的衣角溜远,“只是侄儿方才寻掠哥儿,还有桩顶顶要紧的‘雅事’相商,怕去迟了,他又缩回那佛龛底下念经去!改日,改日侄儿定提上好酒来,陪伯父尽兴!”
不待沈乾川回应,那朱砂色的人影已像尾滑溜的鱼,揖了一礼便退了出去。
沈掠并未走远。
他立在临湖的回廊下,看着水面被风吹皱的倒影,月白衣衫衬得人愈发孤峭。
谢共秋摇着扇子晃到他身侧,顺着他的目光也瞧那水面,嗤笑一声,“掠哥儿啊掠哥儿,这就叫,不听小爷言,吃亏在眼前!这滋味......早依了我,这会儿你便是躲进温柔乡里做神仙,何至于杵在这儿,对着半池子浑水发愣。”
沈掠眼皮都懒得抬:“聒噪!”
“呵,眼下嫌我聒噪了?”
谢共秋轻笑一声,舌尖卷着十足的幸灾乐祸,“掠哥儿,往后啊......你这‘好日子’,且长着呢。冠礼一过,陈二小姐那尊玉观音往屋里一请,晨昏定省,红袖添香......啧啧,再想躲进佛堂念你那清心寡欲的经?做梦!”
沈掠终于侧过脸,斜睨着他:“你倒逍遥!”
“那是自然。”
谢共秋扇子摇得呼呼带风,携着一种混不吝的理直气壮,“小爷我天生地养,骨头缝里就长着反筋!我爹?他倒是想管,管得了么?棍子还没抡圆乎呢,我娘那头先心疼得抹泪。我娘刚抬出谢家祖训,我祖母那头拐杖就杵地上了——‘我乖孙儿自有他的造化,拘他作甚!’”
他学着祖母的腔调,惟妙惟肖。
末了,又往沈掠耳边凑了凑,压低了声气儿,“再说了,掠哥儿,你以为我爹真不想给我塞人?去年硬塞进来个什么‘秀外慧中’的表姑娘,你猜怎么着?”
“小爷我当天就卷了铺盖,睡到城南‘康平坊’头牌姑娘的绣房里去了,一住就是半月,气得我爹差点掀了祠堂的瓦!最后还不是我祖母拍板——‘罢了罢了,由他野去,总好过憋出个魔障来!’”
他摊开手,一脸无辜又欠揍的笑:“喏,就这么着。混账名声在外,反倒成了护身符。他们啊,怕我闹出更不堪的丑闻,丢了谢家百年清誉,索性......睁只眼闭只眼,落个清净。”
湖风骤急,吹得沈掠月白衣袂猎猎翻飞,像一片欲挣脱枝头、却又被无形丝线死死缠住的蝶。
他盯着谢共秋那副‘众人皆苦我独乐’的洋洋得意,眼底深处那点被强行压下的燥意,被这混账话煽得“蓬”一下,又窜起幽暗的火苗。
他猛地别开脸,斥道:“少浑说!你这套歪理邪说,留着腌你自个儿去!”
谢共秋立刻叫屈:“这话诛心!”
他手中扇子摇得飞快,振振有词道:“食色性也!孔圣人都没驳过这话头。何况,我也不过是寻个解闷儿的妙人儿,图个赏心悦目,总好过掠哥儿你,沈家玉树,端方君子......这‘好名声’,如今倒成了捆仙索,勒得你喘不过气了吧?”
湖风卷着水汽,扑在沈掠面上。
谢共秋这句“捆仙锁”着实刺耳,偏偏又带着几分一针见血的混账道理,硌得他心口发闷。
他盯着水面被揉碎的衣影,那影子随波晃动,仿佛随时要挣脱桎梏,却又被下一道涟漪牢牢锁住。
谢共秋何等眼尖?
掠哥儿那片刻的沉默,落在他这双桃花眼里,便成了狐狸嗅到猎物的气息。
他忙不迭添了把柴,道:“掠哥儿,绷着多累?弦太紧,可是要断的。听小爷一句良言,有些念头啊,堵不如疏。康平坊的梨花白,新到了两坛,掌柜的藏着掖着,说是窖了足十年的陈酿......”
他朝沈掠挤了挤眼:“如何?今日申时,赏脸喝一杯,堵堵我的嘴,也......散散你的火?”
沈掠眼底的微光明明灭灭。
终是吐出两个字:“不!去!”
说罢,他看也未再看谢共秋一眼,也不再看那搅乱心绪的湖水,转身便走。
月白袍角在疾步中飒飒翻飞,只留下身后一池被风吹得更皱的湖水。
湖风空荡荡地卷过廊下,卷起檐下浮尘。
谢共秋惯常挂在嘴角那点笑意,也透出几分索然无味。
他倚着冰凉的红漆廊柱,望着沈掠消失的方向,半晌,才慢悠悠地重新摇起扇子,嘲了一声:“这冰坨子,硬得硌牙,我这般上赶着招惹,图什么?”
图他沈家门楣?
笑话。他谢家簪缨累世,何须攀附。
图他日后青云?
扯淡。他谢二向来只活当下,哪管他日云泥。
说到底,不过是......看得顺眼。
旁人瞧他谢二公子,嬉皮笑骨,浪迹章台。面上奉承,背地里不知嚼了多少舌根。
可沈掠,从不。
嫌他聒噪是真,骂他“浑说”也是真。
只是,那时的沈掠,面上虽冷,却是有温度的,眼底映的是人间烟火,唇边噙的是少年意气。
敢在他大放厥词,说要拐跑教坊司头牌时,不动声色地泼他半盏冷茶。
也会在他被学院夫子撵得鸡飞狗跳时,不动声色地绊那追兵一跤,事后还能端着那张清心寡欲的脸,一本正经地劝他“尊师重道”。
分明上月,两人还同在南城望鹤楼里,尝那新启坛的梨花白。
酒气氤氲上眉梢时,掠哥儿被他逗得撑不住,倚着朱栏笑开,那笑意清朗,眼底漾着温润的光,连廊下探头的海棠,都羞得垂了瓣。
怎么......
怎么转眼间......就成了这幅冰封雪裹的模样?
所以,他想拽他一把,把这端方如玉的沈三公子,从沈家那“玉树临风”的牌坊底下拖出来,透一口/活气儿。哪怕就只找个顺眼的姐儿说说话,也强过看他整日枯坐莲台。
偏生这沈掠,油盐不进,非要把那点心思捂得严严实实,捂得快成了魔怔。
老太太、他爹、还有那劳什子陈家二小姐......这层层叠叠的网罩下来,他再不挣,只怕是要被活活闷死在里头!
谢共秋烦躁地“啪”一声合拢扇子。
没劲!没劲透了!
当妈的必须拆个台!谢冕就是个嘴强王者!
表面叭叭叭的贼能撩,骚话一箩筐,实则纯情小白花一朵!
大家可千万别被他那张破嘴给忽悠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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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樊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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