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晚入梦,又是那座小院。
沈掠孑立天井中央。
雪已停了,月华如练,清冷冷地泼下来,将青石板洗得泛着幽光,映着几枝嶙峋老梅的瘦影,如泼墨写意。廊下未点灯,一排排雕花槅扇紧闭,黑洞洞的,衬得这方庭院愈发空旷。
他环顾周遭,不见那人踪影。
正欲循回廊阴影,往更深的庭院探去,忽听那熟悉的一声:“阿羽——”
那唤声,并非来自庭院深处,而是......头顶?
沈掠猛地抬头,循声望去。
只见贺兰摧正斜倚在小楼高翘的檐角之上,玄色大氅随意披着,衣袂垂落,几乎融入夜色。
他一条长腿随性地曲起,手肘懒散地搭在膝头,指间捻着一瓣不知何处拈来的残梅,另一条腿则悬空轻晃,足尖离那青铜铃铛不过寸许。
见他看来,那人便碾碎了梅瓣,嗓音裹着夜风递下:“上来?”
沈掠足下未动,倒非不愿。
是这檐角,高得森然,飞檐陡峭。
他沈三公子惯常踩的是青砖地、软绒毯,何曾攀过这等刁钻险处。
贺兰摧等了片刻,不见动静,悬空的足尖似是无意地轻轻一拨,撞得檐下铃铛一阵轻颤。
碎响泠泠......复泠泠......
沈掠仰着头,视线逆着那截悬垂的袍角攀援而上。那人影几乎溶在檐角的暗影里,唯腕上的一截胭脂红绳,在月色下,灼灼逼人。
他喉结一滚:“......怎么上?”
夜色里传来一声低笑:“自然是......”话音未落,那截玄衣已消失于他的视野。
沈掠只觉眼前倏忽一暗,下一瞬,劲风便裹挟着清冽梅息兜头压下!
贺兰摧竟真从数丈高的檐角一跃而下!
玄色袍角被长风鼓荡,足尖在积雪覆盖的青石板上,只轻点一记,震起细微雪沫,人已如鬼魅般欺至眼前。
沈掠脚下一空,甚至来不及发出惊喘,腰肢便被一股不容抗拒的力道狠狠箍住,整个人冷不丁掼进一个滚烫坚实的胸膛。
浓烈的梅香瞬间将他淹没。
气息滚烫,裹着那人得逞的笑:“阿羽,这次......可要抱紧我。”
沈掠脑中刹那闪过阿福枕边那卷翻烂的江湖话本:飞檐走壁的侠客,挟风雷之势,点踏飞檐,直上九霄。
他下意识绷紧了肩背——
谁料,天旋地转尚未分明,便听对方靴底“嗒”一声轻响。
竟是......脚踏实地的,走过去?
老旧木门被贺兰摧肩头随意顶开,一股更浓郁的木质幽香,混着旧书卷气扑面而来,冲淡了鼻端那凛冽逼人的梅息。
那人的胸腔震出一声闷笑:“怎么?真当我是飞天遁地的神仙?”
沈掠:“......”
属实是他多想了。
沈掠嗔道:“有楼梯,你不早说?!”
贺兰摧稳稳托着他腿弯,他手臂坚实有力,答得也理直气壮:“忘了。”
环在他腰际的手臂仍未松,沈掠挣了挣:“放我下来。”
贺兰摧已径直踏上了吱呀作响木阶,臂弯收紧,不忘提醒道:“嘘——别乱动,这楼梯老得朽坏,若是一个不稳,摔下去......”我可舍不得。
黑暗中,老旧楼梯,一步一响。
沈掠被迫窝在他怀里,借着那几缕稀疏月光,打量着他,却只勉强看出个模糊轮廓。
他忍不住问:“贺兰摧......你是人吗?”
“阿羽,”贺兰摧笑,“骂我呢?”
沈掠一怔,随即纠正道:“我是说......你是活人吗?真实存在的,活生生的人?”
这次,难得没等来对方的回答。
唯有骤然收紧的臂弯,和近在咫尺的呼吸。
沉默片刻,沈掠换了个问题:“那......你口中的‘阿羽’,究竟是谁?或者说,你把我......当成了谁?”
贺兰摧终于开口,道:“阿羽就是阿羽。”
这般含糊,倒不如缄口不答!
沈掠犹不死心,还欲追问,却被对方后面的动作打断。
贺兰摧稳稳将人放下,旋即扬手,推开了面前那扇通往檐顶的窄小悬窗。霎时间,清冷月华如淬了霜的刃,劈开了幽暗,毫无保留地泻了进来。
他逆着月光,修长身影被拉得斜长,沉甸甸地压在沈掠的身上。
沈掠低唤:“贺兰摧......”
贺兰摧粲然一笑,目光灼灼,望进他眼底,将那句含混的回答又述了一遍:“我说......阿羽,就是阿羽。”
他顿了顿,笑意更深,带着点明知故问的恶劣:“这回,可听真了?”
沈掠讷讷地道:“......有何区别吗?”
贺兰摧却像是没听见这句诘问。
他倏然移开视线,目光投向檐外那轮孤悬的寒魄,自顾自地道:“你瞧,今夜的月色,当真是......”
说着,他重新看回沈掠:“饮几杯吗?”
沈掠不嗜酒,平素便是宴饮,亦不过执杯虚应,浅尝辄止的过场,下意识便欲摇头拒绝。
然而话到嘴边,却是转了个弯:“......好。”
横竖,都是醉在梦里。
贺兰摧似是早料到他终会应承,未再多言,只单臂在窗台借力一撑,无声无息间,便已落定于飞檐之上。
他转身,朝窗内递出手。
那只手悬停在半空,五指修长有力,指节轮廓分明,掌心纹路清晰可辨。
沈掠抬手相迎,指尖甫一触及那片温热,便被对方猛地攥紧。
触感一如梦中其他时刻——滚烫。
青瓦残雪,湿意如烟。
沈掠没叫他松手,贺兰摧便也不松。
就着这半揽半扶的姿式,引着人在他方才倚着的位置坐下。沈掠的脊背将将贴上那片冰凉,一股厚重的暖意便挟着梅香,兜头覆了过来。
是贺兰摧解了自己的大氅。
整个人被裹得密不透风,沈掠挣了挣,声线闷在毛领间,细密的绒毛搔着下颌:“其实,不必如此的,我......”
虽连着下了几日的雪。他委婉道:“......真不冷的。”
这是梦啊,只是梦罢了,冻不着的。
手腕却被贺兰摧隔着厚实的氅衣一把扣住:“裹着。”
沈掠被他按着,动弹不得。
他被迫困在这方寸之间,鼻尖肺底,全是贺兰摧的味道,丝丝缕缕,无孔不入,霸道地烫着他每一寸肌骨。
沈掠偏开头,却没再挣动。
夜风阵阵,小楼最高处,视野开阔。
整座庭院尽收眼底,青灰屋脊连绵如兽脊,积雪覆瓦,折着冷硬的寒芒。
贺兰摧不知何时已变戏法般拎出个青玉扁壶,壶身凝着霜气,显然刚从雪中启出。他拔开塞子,那酒香便散了出来,带着那股熟悉的、浸透寒露玉兰的甘甜。
“这酒暖胃,尝尝?”
贺兰摧将玉杯递至他眼前,腕骨微凸,在森森雪色下,那截磨旧的红绳也愈发刺眼。
沈掠盯着那杯沿。
指尖在袖底蜷了蜷,终是抬手,接了过来。
佳酿入喉,没有想象中的烈,或是说,他早已尝惯了这味道。
沈掠舌尖抵着齿关,细品那丝若有似无的回甘,问道:“这酒可有名目?”
贺兰摧“嗯”了一声,却未立刻接着答,指尖拎过青玉扁壶,自斟了一杯,仰首便是一大口,饮得又急又凶。一线酒液溢出唇角,顺着下颌滑落,没入了玄衣领口。
他抬袖,随意抹去下颌湿痕,这才开口:“......云山间。”
“云山间?”
沈掠道:“这可......不像酒的名字。”
贺兰摧低笑一声,目光却掠过沈掠的眉眼,投向比头顶孤悬的冰魄,更远的远方。
他道:“阿羽取的名。”
声音极轻,几不可闻,但沈掠听见了。
纵使贺兰摧声声都在唤他“阿羽”,可此刻,他知道说的不是他,这轻飘飘的五个字里,裹着的,是另一个人的影子。
含着,别的重量。
不止好奇,还有其他情绪。沈掠问:“这是......他喜欢的酒?”
原来,这令他疯魔三十日的滋味,竟是旁人烙下的印,原来,这令他在清醒与梦魇间反复沉溺的......不过是旁人遗落在这虚幻深渊里的......残痕?
沈掠想......颅腔内嗡嗡作响,想了许久......
眼前却只有泼天的雪白,搅着脑中一片空洞的、噬人的荒芜。
贺兰摧忽然开口:“阿羽......”
沈掠怔了半晌,才后知后觉,这声“阿羽”是在唤他。他猛地抬眸,撞进贺兰摧的眼底,那双眼,在清寒月色下,深得如同不见底的古井。
贺兰摧说:“不是。”
沈掠眼底的碎光剧烈地颤了一下,问:“不是?不是什么?”
贺兰摧又说:“他不喜这酒的滋味。”
沈掠眸光闪了闪,还不及多想,那人的下一句,便如同烧红的烙铁,带着能灼穿魂魄的热度,狠狠摁在他心口最不堪一击的软肉上。
贺兰摧道:“他喜欢的,应该是我。”
沈掠一时听不懂,他说的“应该”,是不确定的应该,还是得意的应该?
杯沿递到唇边,惊觉冰凉一片。
这才发现,杯中琼浆早罄,只余些许残香,映着他此刻那张裂痕密布的脸。
喉间好似哽着块冰,咽不下,吐不出,堵得他.....沈掠微笑:“看来,你跟他感情很好。”
贺兰摧也笑:“三生石上。”
沈掠视线落在他无意扬起的袖间,觉得自己笑得有些勉强,但还是笑着道:“那这红绳,也是他系的吗?”
贺兰摧垂眸看去,敛了几分笑:“嗯。”
系的时候,还笑着说,这样,他就跑不掉了。
沈掠就这么看着,只觉得他腕间那截红绳,更加刺目了。却仍维持着那个摇摇欲坠的微笑:“听闻,月老系姻缘,用的便是这般红绳。故而市井有谚,红绳缠腕——”
贺兰摧接道:“一世不散。
四字既出,寒夜仿佛凝滞了一瞬。
檐角青铜铃被他无意碰响,叮咚......叮咚......碎响空灵,复又沉寂,衬得这“一世不散”的回响,愈发空旷而沉重。
“一世不散。”沈掠道,“好重的誓!”
贺兰摧也低低重复,似在咀嚼字句的分量,又似在回应那遥远的过往:“是啊,一世不散,好重的誓。”
话音落尽,沈掠便彻底沉默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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