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的暖阳,却吹不散椒房殿的寒气。殿门被铜锁牢牢锁着,钥匙由羽林卫贴身保管,连窗棂都加了层粗木栏,阳光透过木栏的缝隙照进来,在地上投下一道道斑驳的影子,像牢笼的栅栏。
陈阿娇正坐在榻上缝补一件旧棉袍,针脚有些歪歪扭扭 —— 她以前哪做过这些?可如今炭火稀缺,只能把旧袍子缝补下,好歹能挡些风寒。春桃在一旁数着少得可怜的木炭,每一块都要掰成两半用,瑶月则蹲在门边,透过门缝往外张望,像只警惕的小兽。
“娘娘,长公主的人来了!” 瑶月突然压低声音喊道,眼睛里闪过一丝光亮。
陈阿娇的针顿了一下,不小心刺破了指尖,渗出一小点血珠。她没顾得上擦,直起身看向门口:“是母亲来了?”
话音刚落,就听见门外传来羽林卫的盘问声,夹杂着一个苍老而急切的女声:“让我进去!我是长公主!是皇后的母亲!你们敢拦我?”
是母亲。
陈阿娇的心猛地提了起来,快步走到门边,却被门无情的挡住。她能听见母亲的声音里带着哭腔,还有推搡的动静,显然是被守卫拦在了外面。
“母亲!” 她隔着门喊道。
“阿娇!我的儿!” 馆陶长公主的声音立刻响了起来,更近了些,“你怎么样?他们没欺负你吧?”
“我没事,母亲您别跟他们争执。” 陈阿娇的声音有些哽咽,“陛下有旨,禁足期间任何人不得探视,您……”
“什么狗屁旨意!” 馆陶长公主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歇斯底里的愤怒,“我是他的姑母!是他的救命恩人!他刘彻敢拦我?去告诉刘彻,我刘嫖今天非要进去看看我的女儿!”
外面一阵骚动,似乎是羽林卫去通报了。陈阿娇靠在冰冷的门板上,能清晰地听见母亲压抑的哭声,像一把钝刀,一下下割着她的心。
她知道母亲是为了她好,可这份疼爱,如今却显得如此苍白无力。刘彻早已不是当年那个需要馆陶长公主扶持的少年,他羽翼丰满,皇权在握,连姑母的面子都可以不给。
约莫一炷香的功夫,外面传来一阵脚步声,接着是羽林卫恭敬的声音:“长公主,陛下允您进去,但只能待半个时辰。”
铜锁 “咔哒” 一声被打开,殿门被推开一条缝,馆陶长公主踉跄着挤了进来,身后的宫女想跟着,却被守卫拦住了。
门立刻又被锁上。
陈阿娇看着眼前的母亲,鼻子一酸,眼泪差点掉下来。不过几个月未见,馆陶长公主像是老了十岁,头发白了大半,原本饱满的脸颊陷了下去,眼角的皱纹又深又密,身上那件华贵的锦袍也无法掩盖身上的颓废,没了往日的精气神。
“母亲……”
“阿娇!” 馆陶长公主一把抓住她的手,她的手冰凉,还在微微颤抖,“我的儿,你受苦了!”
这一声 “受苦了”,像打开了陈阿娇所有的委屈和隐忍,眼泪再也忍不住,簌簌地掉了下来。她想忍住,她曾是男儿,怎么可以落泪?可原主的委屈让眼泪不受控制。她想告诉母亲自己没事,可喉咙像是被堵住了一样,只能发出呜咽的声音。
“哭吧,哭出来就好了。” 馆陶长公主把她搂进怀里,拍着她的背,自己的眼泪也掉了下来,打湿了陈阿娇的衣襟。
春桃和瑶月识趣地退出内殿,殿里只剩下母女俩,哭声在空旷的殿里回荡,格外凄凉。
“母亲,您怎么来了?” 陈阿娇哽咽着问道,“您身体不好,不该……”
“我再不来,怕是见不到你了。” 馆陶长公主抹了把眼泪,仔细打量着她,看到她身上的旧棉袍,看到她冻得发红的指尖,心疼得直掉泪,“他们就是这么待你的?连件像样的衣裳都不给你穿?连炭火都不给你烧?刘彻他…… 他怎么能这么狠心!”
“母亲,别说了。” 陈阿娇拉住她的手,“事到如今,说这些也没用了。”
“怎么没用?” 馆陶长公主激动起来,“我去找他!我去跟他理论!我告诉他,当年若不是我,他根本坐不上这个皇位!他不能这么忘恩负义,不能这么对我的女儿!”
“您去了吗?” 陈阿娇轻声问道。
馆陶长公主的声音瞬间低了下去,眼神里充满了无力和绝望:“去了…… 我去了未央宫,在殿外跪了整整一天,他都没见我。最后只让内侍传了句话,说…… 说让我安分守己,别再插手后宫之事。”
她的声音带着哭腔:“阿娇,母亲没用啊…… 母亲老了,斗不过他们了……”
陈阿娇的心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揪了一下。在原主记忆中,从未见过如此颓败的母亲。那个曾经在朝堂上呼风唤雨,连皇帝都要让三分的馆陶长公主,那个永远意气风发、无所不能的母亲,如今却像个无助的孩子,在她面前哭诉自己的无力。
“我去找过丞相,去找过御史大夫,可他们要么避而不见,要么就说这是陛下的家事,他们不便插手。” 馆陶长公主的声音越来越低,“我才知道,卫家的势力已经那么大了…… 卫青在军中威望日重,卫君长在朝中拉拢了不少大臣,连后宫的嫔妃,都向着卫子夫…… 我们陈家,早就没人肯帮了。”
她抓住陈阿娇的手,用力得几乎要捏碎她的骨头:“阿娇,母亲对不起你…… 是母亲没本事,护不住你……”
“母亲,不怪您。” 陈阿娇反握住她的手,泪水模糊了视线,“是女儿自己没用,留不住陛下的心,也守不住这皇后之位。”
她知道,母亲已经尽力了。从她失宠到被禁足,馆陶长公主从未放弃过为她奔走,哪怕被刘彻训斥,哪怕被朝臣冷落,她都咬牙扛着。可在绝对的皇权和卫氏的步步紧逼下,个人的力量实在太渺小了。
“那楚服的供词,是假的吧?” 馆陶长公主突然问道,眼神里还残存着一丝希望,“你告诉母亲,你没有做过那些事,对不对?”
陈阿娇用力点头:“母亲,女儿对天发誓,从被陛下训斥后再没有过巫蛊之事!那都是卫子夫他们陷害我的!是他们屈打成招,编造出来的谎言!”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我的女儿不是那样的人!” 馆陶长公主泣不成声,“可…… 可没人信啊…… 陛下不信,大臣们也不信…… 他们都等着看我们陈家的笑话,等着看你被废……”
陈阿娇沉默了。她知道母亲说的是实话。在这个时候,真相早已不重要,重要的是刘彻想看到什么。他想废后,想扶持卫氏,那么她就必须是那个 “罪有应得” 的人。
“阿娇,你听母亲说。” 馆陶长公主深吸一口气,像是做了什么艰难的决定,“事到如今,我们斗不过他们了。你…… 你就认了吧。”
“认了?” 陈阿娇猛地抬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认了巫蛊之罪?那可是要被废黜皇后之位,甚至可能……”
甚至可能被赐死。
“我知道!” 馆陶长公主打断她,眼泪掉得更凶了,“可不认又能怎么样?他们会一步步逼你,直到你身败名裂,死无葬身之地!认了,至少还能保住一条命!我已经求过陛下了,只要你认了,他…… 他会饶你一命,让你去长门宫静养……”
长门宫。
陈阿娇的心彻底沉了下去。那是当年母亲送给刘彻的一个别院,没想到却成了自己的归宿,成了囚禁自己的牢笼,真的是可笑。
母亲为了保住她的命,竟然已经做了这样的打算。
可她不想去长门宫。她不想在那座冷清的宫别院,日复一日地等待死亡。
“母亲,我不认。” 陈阿娇的声音很轻,却异常坚定,“我没有做过的事,为什么要认?就算是死,我也要清清白白地死。”
“你这孩子!” 馆陶长公主急得直跺脚,“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在说这种傻话!清白能当饭吃吗?能保住你的命吗?”
“不能。” 陈阿娇摇了摇头,眼神里却闪过一丝决绝,“但我有我的办法。”
她不能告诉母亲自己要逃跑的计划,那太危险了,一旦走漏风声,后果不堪设想。
馆陶长公主看着她坚定的眼神,突然明白了什么,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叹了口气,眼里的光一点点熄灭了。
“罢了,罢了。” 她喃喃道,“你长大了,有自己的主意了。母亲老了,管不动了……”
她从袖中掏出一个小巧的锦盒,塞到陈阿娇手里:“这里面是母亲最后的一点私房钱,还有一块玉佩,你拿着。或许…… 或许以后能用得上。”
陈阿娇握紧锦盒,指尖传来温润的触感和沉甸甸的分量。那是母亲最后的积蓄了。
“母亲……”
“别再说了。” 馆陶长公主擦了擦眼泪,站起身,“半个时辰快到了,我该走了。”
她最后深深地看了陈阿娇一眼,眼神里充满了不舍、担忧和绝望:“阿娇,好好照顾自己。以后…… 母亲可能不能再来看你了。”
陈阿娇的心猛地一揪:“母亲,您……”
“我累了。” 馆陶长公主的声音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疲惫,“斗了一辈子,争了一辈子,到头来还是一场空。我不想再管这些事了,只想在堂邑侯府里,安安稳稳地过完最后日子。”
她走到门口,回头看了一眼陈阿娇,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挥了挥手,转身对守卫说:“开门吧。”
铜锁再次 “咔哒” 作响,殿门被打开,又关上。陈阿娇能听见母亲渐行渐远的脚步声,还有压抑的哭声,直到彻底消失在宫道尽头。
她握紧手里的锦盒,泪水再次模糊了视线。
她知道,母亲这一走,就真的不会再回来了。那个曾经为她遮风挡雨、为她争权夺利的馆陶长公主,终于在现实面前低下了头,选择了退缩和认命。
从此,她在这座深宫里,再也没有可以依靠的人了。
“娘娘……” 春桃从内殿走出来,看着她苍白的脸色,担忧地唤道。
陈阿娇深吸一口气,擦干眼泪,眼神里的悲伤被一种近乎疯狂的坚定取代。
母亲放弃了,但她不能放弃。
长门宫不是她的归宿,死亡更不是。
她必须逃出去。
为了自己,也为了不辜负母亲最后的期望。
她打开锦盒,里面是几锭金元宝和一块成色极好的羊脂玉佩,玉佩上刻着一个 “嫖” 字,是馆陶长公主的名字。
陈阿娇将锦盒藏进暗格,与之前准备好的包袱放在一起。
然后,她走到窗边,看着外面湛蓝的天空,嘴角勾起一抹决绝的笑容。
母亲,您放心。
女儿不会让您失望的。
我会活下去,好好地活下去。
哪怕付出任何代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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