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的长门宫,蝉鸣聒噪得像是要把人的耳膜刺穿。陈阿娇坐在门槛上,看着春桃用破瓦罐接屋檐上滴下的雨水。连日的暴雨让本就破败的屋顶漏得更厉害了,墙角的霉斑像泼洒的墨汁,晕染得越来越大。
“娘子,这水得沉淀半个时辰才能用。” 春桃把瓦罐放在墙角,用袖子擦了擦额角的汗。她的胳膊上起了一片红疹,是前几日起的热痱子,没钱请太医,只能用灶心土混着猪油胡乱抹抹。
陈阿娇 “嗯” 了一声,目光落在院门口那棵歪脖子槐树上。树杈上挂着个破鸟笼,是前几日王宦官他们来 “巡查” 时,故意扔在那里的,笼门敞开着,像是在嘲笑她们这些被困住的人。
自上次雨夜差点吃毒糕点后,她就知道不能再等了。可逃出长门宫不那么容易,逃出长安城更难,逃出刘彻的手掌心,更是难如登天。这几日她翻来覆去地想,却始终想不出一个周全的法子。
“吱呀 ——”
虚掩的院门被轻轻推开一条缝,一个佝偻的身影探了进来。那人穿着件洗得发白的灰布短褂,头上裹着块破布,手里拎着个竹篮,看起来像是个送杂物的老杂役。
陈阿娇瞬间绷紧了神经,春桃也下意识地挡在她身前。长门宫除了王刘两个宦官,极少有人来,更何况是这样一个面生的老妇。
“是…… 是赵姑姑吗?” 春桃突然压低声音,带着几分不确定。
那老妇抬起头,露出一张布满皱纹的脸,眼睛却亮得惊人。她对着陈阿娇微微颔首,声音嘶哑得像是被砂纸磨过:“小娘子,是老奴。”
陈阿娇的心脏猛地一跳。赵姑姑是她母亲馆陶长公主的陪房,在陈家待了四十多年,看着她长大的。当年她出嫁时,母亲本想让赵姑姑陪嫁,可她嫌赵姑姑性子太直,不会说好听的话,就把人留在了家里。没想到,事到如今,第一个冒险来看她的,竟然是这个被她嫌弃过的老仆。
“姑姑,您怎么来了?” 陈阿娇的声音有些哽咽。
赵姑姑快步走进来,反手关上院门,动作麻利得不像个老人。她打开竹篮,里面是几件浆洗干净的旧衣裳,还有一小袋粟米和几个窝头。“老奴给宫里送浆洗衣物,顺道过来看看小娘子。”
她的目光扫过漏雨的屋顶,墙角的霉斑,还有春桃胳膊上的红疹,眼圈瞬间红了:“小娘子…… 您怎么把自己作践成这样?”
“快别这么说。” 陈阿娇拉着她的手,只觉得那双手粗糙得像老树皮,却异常温暖,“能活着就不错了。”
“活着?” 赵姑姑叹了口气,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打开里面是一小包褐色的药膏,“这是老奴托从太医院的熟人弄的药膏,治疹子的,让春桃姑娘先涂上。” 她顿了顿,压低声音,“老奴听说…… 卫夫人那边又在跟陛下吹风,说长门宫留着您,始终是个祸患。”
陈阿娇的心沉了下去。她就知道,卫子夫不会轻易放过她。
“姑姑,您冒着风险来,不光是为了送这些东西吧?” 陈阿娇看着赵姑姑,眼神锐利。她了解赵嬷嬷,这人向来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尤其是在这种时候,绝不会只为了送几件衣裳和药膏。
赵姑姑沉默了片刻,点了点头:“小娘子冰雪聪明。老奴来,是想给主子指一条活路。”
“活路?” 陈阿娇和春桃异口同声地问道,眼睛里都闪过一丝光亮。
赵姑姑左右看了看,确认四周无人,才凑近陈阿娇,声音压得更低:“老奴想,咱们可以走‘假死’这条路。”
“假死?” 陈阿娇愣了一下,随即明白了她的意思,心脏 “咚咚” 地狂跳起来,“姑姑是说…… 让我装死?”
“正是。” 赵姑姑点了点头,眼神坚定,“长门宫偏僻,王宦官和刘宦官又是两个贪生怕死的,只要做得逼真,他们未必能识破。等宫里按‘废后薨逝’的规矩办丧事,咱们再趁机把您换出去,神不知鬼不觉。”
陈阿娇的心跳得更快了。这个法子她不是没想过,但总觉得风险太大。“可…… 可怎么装死?陛下会不会派人来验尸?万一被识破了,那就是欺君之罪,死得更惨。”
“验尸的事,老奴已经想过了。” 赵姑姑显然是早就盘算好了,“长门宫这种地方,小娘子又是‘罪身’,按规矩,陛下最多派个太医来看看,不会亲自来的。老奴认识太医院的李太医,他当年受过长公主的恩惠,为人也还正直,只要说清利害,让他帮忙遮掩过去,应该不难。”
她顿了顿,继续说道:“至于装死,咱们可以弄场‘急病’。就说主子郁结于心,又受了风寒,一病不起。王宦官他们巴不得您早点死,肯定不会深究。等‘断气’后,老奴让人连夜把您从后门抬出去,那里有辆车等着,直接送出城。”
“送出城?” 陈阿娇还是有些犹豫,“长安城守卫那么严,怎么出得去?”
“这个小娘子放心。” 赵姑姑胸有成竹,“老奴已经联络好了,城外有个叫张老三的货郎,他经常帮宫里的人捎东西,门路熟得很。只要出了宫门,他有办法把您送到安全的地方。”
陈阿娇看着赵姑姑,只见她眼神坚定,条理清晰,显然是早就把一切都计划好了。她的心里涌起一股暖流,又有些不安:“姑姑,这太冒险了。一旦败露,不光是我,您和李太医,还有那个张老三,都会被牵连……”
“小娘子,这是唯一的活路了!” 赵姑姑打断她,声音带着一丝急切,“您再等下去,要么被卫子夫的人害死,要么被陛下赐死,没有第三条路可选!老奴这条命是陈家给的,能为小娘子尽最后一份力,死也值了!”
春桃也在一旁劝道:“娘子,赵姑姑说得对,这是唯一的办法了。咱们就拼一把吧!”
陈阿娇沉默了。她知道她们说得都对,这是她唯一的机会。可 “假死” 这条路,无异于走钢丝,稍有不慎,就是万劫不复。她看着赵姑姑布满皱纹的脸,看着春桃胳膊上的红疹,看着这座破败不堪的长门宫,心里的犹豫一点点被决心取代。
她不能死,至少不能这样屈辱地死。她要活下去,要离开这座吃人的牢笼,要去看看外面的世界。
“好。” 陈阿娇深吸一口气,眼神变得异常坚定,“姑姑,我听你的。咱们就按你说的办。”
赵姑姑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像是点燃了一盏明灯:“小娘子放心,老奴一定把事情办得妥妥帖帖的。”
“那…… 具体该怎么做?” 陈阿娇问道。
“咱们得先演场戏。” 赵姑姑压低声音,细细地交代起来,“从明天起,小娘子就慢慢开始‘生病’,咳嗽,发热,吃不下东西。春桃姑娘就去跟王宦官他们哭,说小娘子快不行了,请他们帮忙请个太医来看看。”
她顿了顿,继续说道:“老奴会提前跟李太医打好招呼,让他来的时候‘诊断’为小娘子是急病,说能不能挺过去,就看这几天了。等过个三五日,小娘子就‘断气’,春桃姑娘就哭着去报信。”
“王宦官他们肯定巴不得您早点死,不会细查。老奴会让人准备一口薄棺,说是按规矩办事。等棺木抬出长门宫,下葬当天夜里,张老三会让人将您从墓里挖出来,小娘子坐上早就备好的马车,直接送到您到长安城东六十里新丰县暂住。”
“到新丰后,小娘子先去县城外的一处庄子上躲些日子,那是长公主以前置办的,很少有人知道。等风头过了,再想办法去东海郡,那里是君侯的老家,远离长安,民风淳朴,适合隐姓埋名过日子。”
赵姑姑说得条理清晰,连细节都考虑到了。陈阿娇听得暗暗点头,心里的不安也少了些。
“那…… 需要多少金?” 陈阿娇问道。她知道,这种事,没有钱是办不成的。
“老奴已经备好了一些。” 赵姑姑从竹篮底部摸出个布包,里面是几锭黄金和一些五铢钱,“这是老奴把长公主以前给的月钱攒下的,应该够了。要是不够,小娘子再想想办法。”
陈阿娇看着那包钱,心里一阵发酸。赵姑姑在堂邑侯府当差,月钱本就不多,竟然还攒下了这么多,显然是早就为她做了打算。
“姑姑,谢谢你。” 陈阿娇的声音有些哽咽。
“小娘子说的哪里话。” 赵姑姑把钱塞给春桃,“春桃姑娘,这些你收好了,到时候打点李太医和张老三,都用得上。记住,一定要大方些,该给的不能省,他们拿了钱,才会尽心办事。”
“是,姑姑。” 春桃用力点头,小心翼翼地把银钱藏好。
“还有,” 赵姑姑又叮嘱道,“从现在起,你们要更加小心,千万别露出破绽。王宦官和刘宦官虽然贪生怕死,但也不是傻子,要是被他们看出什么端倪,就麻烦了。”
“我们知道了。” 陈阿娇和春桃异口同声地说。
赵姑姑又交代了一些细节,比如 “生病” 时该注意什么,“断气” 后该怎么表现,棺木里该放些什么东西掩人耳目…… 直到确认没有遗漏,才站起身。
“老奴该走了,再待下去,怕引起怀疑。” 赵姑姑整理了一下身上的破衣裳,“小娘子放心,老奴会尽快把一切都安排好。”
陈阿娇送她到院门口,看着她佝偻的身影消失在宫道尽头,心里五味杂陈。她知道,从这一刻起,她们就踏上了一条不归路。成功了,就能获得自由;失败了,就是万劫不复。
“娘子,我们真的能成功吗?” 春桃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显然还是有些害怕。
陈阿娇转过身,看着她,眼神坚定:“会成功的。我们必须成功。”
她走到墙角,拿起那罐沉淀好的雨水,喝了一口。水有些涩,还有点土腥味,可她却觉得格外甘甜。这是自由的味道,是活下去的味道。
从明天起,她就要开始 “生病” 了。这场戏,她必须演好,演得逼真,演得天衣无缝。
她抬头望向天空,乌云密布,像是又要下雨了。可她的心里,却像是透出了一丝光亮。那是希望的光,是活下去的光。
赵姑姑的计策,是她唯一的救命稻草。她必须紧紧抓住,哪怕前面是刀山火海,也只能往前冲。
长门宫的冷寂,她受够了。刘彻的冷漠,她受够了。卫子夫的陷害,她也受够了。
她要离开这里,去寻找属于自己的新生。
夜色渐渐降临,长门宫又陷入了死寂。只有蝉鸣还在不知疲倦地叫着,像是在为即将到来的风暴,奏响序曲。陈阿娇躺在床上,闭着眼睛,脑海里一遍遍过着赵姑姑交代的细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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