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的海风卷着潮湿的雾气,漫过朐县城东头的矮墙,钻进那间简陋的学堂。陈阿娇站在门口,望着院里那棵光秃秃的老槐树,手里攥着一个小布包,里面放着陈阿娇给李拓准备的东西,是一个绣好的笔袋。
她是按李柘说的地址找来的。学堂其实就是一间废弃的土地庙,神像被移到了角落,腾出的地方摆着几张破旧的木桌,桌腿用石块垫着才不至于摇晃。十几个穿着打补丁衣裳的孩子正跟着念书,声音稚嫩却响亮,像刚破壳的雏鸟。
“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
李柘站在孩子们面前,穿着那件洗得发白的青长衫,袖口磨破了边,却浆洗得笔挺。他手里拿着炭棒,在墙壁上划着字,讲解时眉梢眼角都带着温和的笑意,仿佛那些粗糙的炭字,在他眼里都是熠熠生辉的珍宝。
陈阿娇看得有些发怔。在长安时,她见惯了太学里那些皓首穷经的博士,也见过刘彻身边引经据典的大臣,可从未有人像李柘这样,在如此简陋的地方,把学问讲得这样生动,仿佛不是在教书,而是在播撒什么珍贵的种子。
“阿宁娘子?”
一个清脆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绪。是那日在集市上见过的双丫髻姑娘,此刻正挎着个竹篮,里面装着几个窝头,看到陈阿娇,眼睛一亮,“你是来找李先生的?”
陈阿娇点了点头,有些局促:“我…… 我来谢谢他。”
“李先生可好了。” 双丫髻姑娘笑着说,“他来咱们这儿教书,分文不取,就靠帮郡府抄书过活。我阿娘说,这样的读书人,才是真君子。”
说话间,念书声停了。李柘转过身,看到门口的陈阿娇,眼中闪过一丝惊讶,随即温和地笑了:“阿宁娘子,你怎么来了?”
“我……” 陈阿娇把手里的布包递过去,里面是她连夜绣的一个笔袋,用了攒下的蓝线,绣着几竿竹子,“一点心意,多谢大郎那日相救。”
李柘接过笔袋,触手细腻,竹影栩栩如生,眼中闪过一丝赞赏:“娘子太客气了。这手艺真好,我正好缺个笔袋。” 他转头对孩子们说,“今日就到这里,明日早些来。”
孩子们嬉笑着跑出去,路过陈阿娇身边时,都好奇地打量她,像一群探头探脑的小麻雀。
“进来坐吧。” 李柘掀开土地庙的布帘,“里面虽简陋,却能遮风挡雨。”
陈阿娇跟着他走进 “学堂” 内。角落里堆着几捆竹简,大概是用来抄书的;一张矮案上摆着砚台和几支毛笔,砚台边缘都磨平了,却洗得干干净净;案几上面摊开的竹简,上面用苍劲有力的字写着《九章律》的条款,想必是李柘为郡府抄写的文件。
“条件简陋,娘子见笑了。” 李柘拿过一个相对干净的蒲团,用袖子擦了擦上面的灰尘,递了过来。
“大郎太谦虚了。” 陈阿娇接过蒲团跪坐下,看着那些孩子留下的泥脚印,心里有些发酸,“能在此地教书育人,大郎也是心怀仁善。”
李柘笑了笑,给她倒了杯热水,水汽氤氲了他的眉眼:“我祖籍河南郡洛阳县,家道中落,辗转至此。见这里的孩子大多不识字,便想着尽绵薄之力。” 他顿了顿,看着陈阿娇,“娘子看着不像渔家女,倒像是…… 读过书的?”
陈阿娇的心猛地一跳,端着水杯的手微微发颤。她从未在人前显露过识字,难道被他看出来了?
“我…… 我阿娘教过几句,不多。” 她低下头,掩饰道。在长安时,馆陶长公主请了最好的先生教她读书写字,《诗经》《楚辞》倒背如流,可这些,她绝不能说。
李柘却没追问,只是看着案上的竹简,若有所思:“我近日接了个活,帮县里的书铺抄《九章律》等律法,要抄十卷,期限紧正愁人手不够。娘子若是识字,不知愿不愿意帮忙?抄一卷,我给你一百文钱,管午饭。”
陈阿娇愣住了,抬起头,眼中满是惊讶。一百文钱一卷!这比她绣半个月的绣品还多!
“我…… 我能行吗?” 她有些不敢相信,“我的字……”
“娘子试试便知。” 李柘取过空白竹简和一支毛笔,不用写得多好,工整就行。”
陈阿娇深吸一口气,拿起毛笔。笔杆是普通的竹制,笔尖有些分叉,却比她在村里用的炭笔好多了。她蘸了蘸墨,在竹简上写下几个字。
她的字是长安的先生教的,带着几分簪花小楷的娟秀,却又因常年握笔,透着一股沉稳的力道,落在竹简上,竟有种奇异的和谐。
李柘看着那行字,眼中闪过一丝惊艳:“娘子的字真好,比我抄得还工整。” 他由衷赞叹,“就这么定了,你每日来这里抄书,如何?”
陈阿娇的心里涌起一股暖流,眼眶有些发热。自离开长安,她第一次觉得自己的 “过去” 不是负担 —— 那些在宫里被视为 “女子无才便是德” 的学识,竟成了此刻谋生的依靠。
“多谢李大郎!” 她深深鞠了一躬,声音带着抑制不住的激动,“我一定好好抄,绝不让您失望!”
“不用谢。” 李柘笑着说,“你帮我赶工,我还得谢你呢。” 他从案下拿出一卷竹简,“这是要抄写的底本,你照着抄就行。午饭我让隔壁的王婶送来,都是家常便饭,姑娘别嫌弃。”
陈阿娇接过竹简,指尖触到温润的竹面,心里踏实得不像话。她看着李柘转身去整理孩子们的课本,阳光透过布帘的缝隙照进来,在他身上镀上一层淡淡的金光,竟觉得这简陋的土地庙,比长安的椒房殿还要明亮。
中午,王婶送来午饭,是两碗糙米饭和一碟咸菜,还有一碗海菜汤。李柘把碗里仅有的几块肉都夹给了陈阿娇,自己扒着粟米饭配咸菜,吃得香甜。
“大郎怎么不吃肉?” 陈阿娇有些过意不去。
“我不爱吃这个。” 李柘笑得坦然,“你看着身子也不好,多吃点。”
陈阿娇知道他是客气,却没再推辞,把肉分成两半,又夹回他碗里:“一起吃。”
李柘看着碗里的肉,眼中闪过一丝暖意,点了点头。
午后的雾气渐渐散去,阳光洒满了学堂。陈阿娇坐在案前,一笔一划地抄着《九章律》,李柘则在一旁批改孩子们的作业,偶尔抬头,两人目光相遇,便相视一笑,默契无声。
笔尖在竹简上划过,留下清晰的字迹,也仿佛在她心里划下一道痕。她想起在长安时,刘彻让她抄《论语》,她百般不愿,觉得是束缚;可如今同样也是抄书,却觉得每一个字都带着自由的重量。
夕阳西下时,她抄完了半卷。李柘给她结算了五十文钱,用布仔细包好,递到她手里:“明日再来?”
“嗯!” 陈阿娇用力点头,手里的铜钱沉甸甸的,比宫里的金锭还让她安心。
走出学堂,海风吹在脸上,带着暖意。陈阿娇回头望了一眼那间简陋的土地庙,李柘正站在门口送她,青衫在晚风中轻轻飘动,像一株挺拔的翠竹。
她握紧手里的铜钱,脚步轻快地往望海村走。路上,她买了两升粟米和一小包盐,还特意给张大娘买了少许当归 —— 老人家总说气血不足。
回到石屋,张大娘看到她手里的东西,惊讶地问:“阿宁,你这是……”
“我找到活了,帮县里的先生抄书。” 陈阿娇笑着说,把当归递给她,“给您的。”
张大娘接过当归,眼眶红红的:“好,好,你这孩子,总算熬出头了。”
夜里,陈阿娇躺在棉絮里,听着窗外的海浪声,手里摩挲着五十文钱。月光透过窗棂照进来,落在她脸上,带着一丝笑意。
她知道,这只是开始。未来的路或许依旧会有风雨,但至少此刻,她有了安稳的活计,遇到了像李柘这样的好人,心里有了盼头。
就像李柘教孩子们念的 “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原来靠自己的学识挣来的温饱,真的会让人满心欢喜。
陈阿娇闭上眼睛,嘴角的笑意更深了。明天,又是新的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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