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风终于带了暖意,带着潮湿的空气拂过望海村的沙滩。村里石屋墙根下,冒出了几丛嫩黄的草芽,像撒在地上的碎金子。陈阿娇挎着竹篮走在去县里的路上,篮子里垫着块蓝布,放着昨夜抄好的《九章律》,字迹工整,墨香还未散尽。
自上月开始帮李柘抄书,她的日子渐渐有了规律。每日天不亮就起身,先帮张大娘挑水、喂鸡,然后回到自己的石屋,就着从窗棂透进来的天光抄书。中午简单吃些干粮,下午继续抄,直到暮色漫进屋子才停笔。虽然手腕常常酸痛,脖子也僵得厉害,可看着案上渐渐堆起的竹简,还有李柘结算的铜钱,心里总是踏实的。
走到学堂门口时,里面传来孩子们朗朗的读书声:“学而不思则罔,思而不学则殆……” 声音稚嫩,却透着股认真劲儿,像刚学飞的小海鸥,扑棱着翅膀也要往天上冲。
陈阿娇站在门口,忍不住停下脚步。李柘正站在孩子们中间,手里拿着支竹制教鞭,在地上写着什么。阳光透过土地庙破旧的窗棂,落在他青色的长衫上,泛起一层柔和的光晕。他教得很投入,时而皱眉讲解,时而被孩子们的童言逗笑,眼角的细纹里盛着暖意,全然不像个落魄的书生,倒像个守着一方天地的智者。
“阿宁娘子来了。” 双丫髻的杏花端着水盆从里面出来,看到她,眼睛一亮,“李先生刚说要找你呢。”
陈阿娇走进学堂,孩子们的读书声顿时小了下去,几十双眼睛好奇地看着她,像一群探头探脑的小麻雀。李柘转过身,看到她手里的竹篮,温和地笑了:“今日来得早,书稿抄好了?”
“嗯,抄了一卷。” 陈阿娇把竹篮递过去,脸颊微微发烫。每次被这么多孩子盯着,她总有些不自在。
“放这儿吧。” 李柘指了指案上的空位,又对孩子们说,“继续念书,要大声些。”
孩子们立刻又扯开嗓子读起来,声音比刚才更响了。
李柘拿起书稿,仔细翻看。他看得很慢,指尖轻轻拂过竹简上的字迹,像在抚摸什么珍贵的东西。陈阿娇站在一旁,心里有些忐忑,生怕哪里写得不好。
“字越来越好了。” 半晌,李柘抬起头,眼中带着赞许,“比上次更流畅,墨色也匀了。”
得到夸奖,陈阿娇的心里像被海风拂过的海面,泛起一层暖暖的涟漪。“是大郎的毛笔好,比我自己的炭笔顺手。”
“是你用心。” 李柘笑了笑,从案下拿出一个布包,“这是上次的工钱,一百文,你点点。”
陈阿娇接过布包,指尖触到里面硬硬的铜钱,摇了摇头:“不用点,我信得过。”
这话一出口,她自己都愣了一下。自离开长安,她对谁都带着戒备,连对善意的张大娘,也从未说过这样的话。可对着李柘,这句话却自然而然地说了出来。
李柘也有些惊讶,随即眼中闪过一丝暖意:“好。” 他顿了顿,又拿出一卷竹简,“这是下一卷的底本,不急,你慢慢抄。”
“嗯。” 陈阿娇接过竹简,指尖不小心碰到他的手,两人都像被烫到似的缩回了手。她的脸颊更烫了,连忙低下头,假装整理竹篮。
“阿宁娘子,” 李柘的声音在头顶响起,带着些犹豫,“我看你抄书时,对《九章律》的注解似乎很熟悉?”
陈阿娇的心猛地一跳,抬起头:“我…… 我以前认识的人有官府的,对刑名精通教过一些。”
李柘看着她,眼神温和却仿佛能看透人心:“原来如此,我说一般女子也不会对刑名如此了解。”
陈阿娇的手心冒出细汗,于是胡乱说了几句。她总不能说,这些都是从廷尉的张汤那里学的,她在宫里那些年闲来无事会借一些乱七八糟的书看,刑名之类得书籍也是其中之一。
见她为难,李柘没有再追问,只是笑了笑:“若是有不懂的地方,可以问我。反正我每日也没什么事。”
“多谢大郎。” 陈阿娇松了口气,心里却对他多了几分好奇。这个看似温和的书生,眼神里藏着的东西,似乎比她想象的要多。
那天中午,杏花送来的午饭是糙米饭和炖海鱼。李柘把鱼肚子上最嫩的肉夹给她,自己则吃着带刺的鱼鳍部分。
“大郎你是洛阳人吧?” 陈阿娇忍不住问道,想打破沉默。
“嗯,祖籍洛阳。” 李柘点了点头,“其实我也很久不曾回去了。”
“洛阳也是个好地方,我也想去看看。” 陈阿娇说。
李柘笑了笑:“如果能回去,我带娘子一起看看。” 他喝了口海菜汤,语气里带着些怅然,“说起来,我前些年曾有过要去长安寻找仕途的想法,却因为一件事改了主意。”
“为何?” 陈阿娇好奇地问。
李柘放下筷子,望着窗外的老槐树,眼神变得悠远:“我有个同窗,才华横溢,和我都是那年河南郡孝廉人选。我们可就因为不肯给郡守送礼,不仅取消了资格,同窗还因为痛骂郡守,还被诬陷坐了三月牢。我去看他时,他躺在床上,浑身是伤,眼神空洞得像口枯井。”
他的声音低沉下来:“那一刻,我突然觉得,所谓的察举制,所谓的仕途,不过是权贵们的游戏。我等平民百姓,为了不和那些贪官污同流合污,只能放弃仕途。”
陈阿娇静静地听着,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闷闷的。她想起了长安的朝堂,想起了那些为了争权夺利不择手段的大臣,想起了卫子夫背后的外戚势力,想起了自己的父母,为了陈家的权势,连女儿的幸福都可以牺牲。
原来,无论在长安还是洛阳,官场的黑暗都是一样的。
“所以你就来了这里?” 她轻声问。
“嗯。” 李柘点了点头,眼神重新变得明亮,“我一路向东,走到朐县,觉得这里的海很干净,人也朴实,就留了下来。教孩子们读书,虽然挣不到什么钱,心里却踏实。” 他笑了笑,“至少,我教他们的‘仁义礼智信’,是真的。”
陈阿娇看着他,心里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情绪。这个人,放弃了可能的荣华富贵,选择在这简陋的土地庙里教书育人,只为了坚守心里的 “真”。这让她想起了那些在长安宫廷里,为了权力和恩宠,连 “真” 是什么都忘了的人。
“大郎…… 你很了不起。” 她由衷地说。
李柘摇了摇头:“谈不上了不起,只是选了条自己想走的路。” 他看着陈阿娇,“倒是你,阿宁娘子,我总觉得你身上有故事。”
陈阿娇的心又提了起来,低下头:“我能有什么故事?不过是个逃难的孤女。”
“孤女也有孤女的故事。” 李柘温和地说,“你不必告诉我,但我看得出来,你不是寻常的女子。你的字里,藏着一股韧劲,是那些被生活磨平了棱角的人写不出来的。”
陈阿娇抬起头,对上他清澈的眼睛。那里面没有探究,没有怀疑,只有真诚的理解。她突然觉得,或许告诉这个人一点 “故事”,也没什么不好。
“我家乡…… 遭了灾。” 她缓缓地说,声音有些沙哑,“爹娘没了,家产也没了。我一路逃出来,只想找个没人认识我的地方,安稳地活下去。” 这话半真半假,却已是她能说的极限。
李柘静静地听着,没有打断她。
“来到望海村,遇到张大娘,遇到大郎,是我这辈子…… 最幸运的事。” 陈阿娇的声音有些哽咽,“以前我总觉得,日子过不下去了。可现在……” 她看着案上的书稿,“我觉得,好像能活下去了。”
李柘拿起筷子,夹了块鱼肉放在她碗里:“会好起来的。海那么大,总能容得下我们这些想安稳过日子的人。”
那天下午,陈阿娇没有立刻回望海村,而是坐在学堂的角落里,一边晒太阳一边抄书。李柘在批改孩子们的作业,偶尔抬头,两人相视一笑,不用说话,却有种默契在空气中流淌。
孩子们放学后,李柘拿起扫帚打扫学堂,陈阿娇也拿起抹布帮忙擦桌子。夕阳透过窗棂,把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落在布满泥脚印的地上,竟有种奇异的和谐。
“我送你回去吧。” 收拾完,李柘说。
“不用了,我自己能走。” 陈阿娇连忙说。
“不麻烦,我正好也要去海边走走。” 李柘拿起放在角落的竹简,“就当是散步。”
两人并肩走在回村的路上,海风带着春日的暖意,吹起陈阿娇的发丝。她能闻到李柘身上淡淡的墨香,混合着阳光的味道,让人觉得安心。
“大郎,” 陈阿娇轻声说,“以后…… 我可以叫你明远吗?” 他字明远,她听杏花这么叫过。
李柘愣了一下,随即笑了:“当然可以。那我叫你阿宁,你不介意吧?”
“不介意。” 陈阿娇摇了摇头,嘴角忍不住上扬。
走到望海村的村口,陈阿娇停下脚步:“我到了。”
“嗯。” 李柘点了点头,“书稿别急着抄,注意休息。”
“我知道了,明远。” 陈阿娇拿起竹篮,转身往石屋走。走了几步,她忍不住回头,只见李柘还站在原地望着她,夕阳的金光洒在他身上,像一幅温暖的画。
看到她回头,李柘挥了挥手,转身往海边走去。
陈阿娇站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沙滩尽头,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填满了,暖暖的。她低头看了看手里的竹简,上面的字迹仿佛都带上了温度。
她知道,自己对这个叫李柘的书生,已经不仅仅是感激了。在他身上,她看到了自己渴望却从未拥有过的勇气 —— 敢于放弃,敢于坚守,敢于在污浊的世界里,守着一方干净的天地。
这种感觉很陌生,却让她觉得安心。或许,在这遥远的东海之滨,她真的可以放下过去,像李柘说的那样,好好活下去。
海风拂过,带着远处渔船归航的号角声。陈阿娇深吸一口气,握紧了手里的竹简,脚步轻快地往石屋走去。她的心里,有什么东西,正在悄悄地发芽、生长,像这三月里破土而出的草芽,带着勃勃的生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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