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海村的四月,树木已经枝繁叶茂。陈阿娇挎着竹篮走过树下,一阵风吹过,梨花花瓣落在她的竹篮上的蓝布上,她抬手拂去时,指尖沾了点清甜的香。
篮子里是刚抄好的《诗经》,墨迹已干,竹简被她用细麻线仔细加固过,免得使用时候散架了。自从开始帮李柘抄书,她的日子渐渐有了模样 —— 石屋里添了张像样的案几,是李柘从学堂废弃的木料里捡来加工的;灶上摆着新打的陶壶,是用抄书的工钱买的;甚至窗台上还摆了个贝壳做的小花盆,里面种着张大娘给的的太阳花,正冒出嫩黄的花苞。
可越是安稳,心里那根紧绷的弦就越容易被拨动。
“阿宁,又去送书稿啊?” 一个略显尖锐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陈阿娇转过身,看到王婶挎着菜篮站在不远处,脸上堆着笑,眼神却像钩子似的在她身上扫来扫去。王婶是张大娘的邻居,也是村里出了名的 “包打听”,谁家的鸡丢了,谁家的媳妇回了娘家,她总能第一个知道,嘴里还挂着 “都是为了大家好”。
“嗯,王婶。” 陈阿娇笑了笑,往旁边挪了挪,想绕过她。
“别急着走啊。” 王婶上前一步拦住她,眼睛盯着她篮子里的书稿,“这天天往县上跑,跟那个李先生打交道,倒是越来越体面了。只是不知阿宁姑娘,到底是从西边哪个地界来的?”
陈阿娇的心猛地一沉。这已是王婶这个月第三次问她来历了。前两次她都含糊过去,说 “家乡遭了灾,就是长安西边”,可显然,王婶并没放弃。
“就是…… 就是长安西边槐里县那边的小村子,王婶不是知道吗?” 她尽量让声音听起来自然,手指却下意识地攥紧了竹篮的提手。
“槐里县?” 王婶挑眉,嘴角的笑带着几分探究,“巧了,我娘家表哥就在槐里隔壁的好畤县做小吏,前几日托人捎信来,说那边去年是遭了蝗灾,可受灾的村镇不多,就那么几个。说如今那边赈灾钱粮已经下拨,阿宁姑娘不打算回去吗?”
陈阿娇的后背瞬间冒出冷汗。她当初随口编了个理由,此刻被王婶抓住把柄,竟一时语塞。
“我…… 我爹娘早逝,之前跟着远房亲戚过,如今那边也没啥人了,回去也没意思。” 她的声音有些发颤,眼神不自觉地飘向远处,像在寻找什么依靠。
“远房亲戚?” 王婶步步紧逼,“那亲戚姓啥?说不定我表哥还认识呢。你一个姑娘家在外漂泊不容易,若是能回家乡还是好些吧?”
这话听起来是好意,可每个字都像针一样扎在陈阿娇心上。她哪里有什么远房亲戚?槐里的地名都是随便找了个长安附近的地名搪塞的,连具体有哪些村子都不知道,更别说编造亲戚的名字了。
“我…… 我记不清了……” 她低下头,声音细若蚊蚋,“逃难路上受了惊吓,好多事都忘了。”
“忘了?” 王婶显然不信,撇了撇嘴,“我看你也不像糊涂人啊。这字写得比县上的先生还好,哪像逃难的孤女?依我看,你怕是……”
“王婶!”
一个清朗的声音突然插了进来,像清风驱散了眼前的凝滞。陈阿娇猛地抬头,只见李柘不知何时站在了不远处。
“李先生?” 王婶愣了一下,脸上的探究瞬间变成了客套的笑,“您咋来了?”
“来找阿宁取抄写得竹简。” 李柘走到陈阿娇身边,目光温和地扫过她发白的脸,随即转向王婶,笑意浅浅,“听王婶这意思,是在关心阿宁的身世?”
“是啊是啊,” 王婶连忙点头,“我看阿宁娘子一个人不容易,想帮她找找亲戚。”
“王婶热心肠,晚辈佩服。” 李柘拱手,语气恭敬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温和,“只是阿宁的事,我倒是知道一些。她家乡遭灾后,跟着流民一路东迁,亲戚早就失散了。去年冬天在彭城郡大病一场,烧得糊涂了,好多旧事都记不清了,也是可怜人。”
他说得坦然,眼神坦荡,将她之前说的一些真真假假的故事串了起来,仿佛确有其事。陈阿娇惊讶地看着他,不知道他何时编好了这样一套说辞,既解释了她的 “失忆”,又堵死了王婶追问的可能。
“原来是这样啊。” 王婶的脸上露出几分讪讪,“那真是…… 太可怜了。”
“可不是嘛。” 李柘叹了口气,目光落在陈阿娇的竹篮上,“幸好阿宁识文断字,能帮我抄书挣些口粮,不然日子更难。王婶要是真关心她,不如多帮衬着照看些她的石屋,她白天常去县上,家里没人。”
这话既给了王婶台阶下,又暗暗提醒她别再多管闲事。王婶是个精明人,立刻听出了弦外之音,讪讪地笑了笑:“那是自然,邻里邻居的,应该的。我先走了,家里还等着做饭呢。”
看着王婶匆匆离去的背影,陈阿娇紧绷的身子才骤然松懈,腿一软,差点站不住。李柘眼疾手快地扶住她,声音里带着关切:“没事吧?”
“我…… 我没事。” 陈阿娇抬起头,眼眶有些发红,“谢谢你,明远。” 若不是他及时出现,她真不知道该如何收场。王婶的追问像一把钥匙,差点打开她拼命锁住的过去,那里面藏着的 “陈阿娇”,一旦暴露,她现在拥有的一切 —— 安稳的日子,抄书的活计,甚至张大娘的善意,都会化为泡影。
“王婶就是热心过了头,你别往心里去。” 李柘扶她在树下的石头上坐下,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里面是两块米糕,“刚从县上买的,垫垫肚子。”
陈阿娇接过米糕,指尖还在发颤。米糕带着桂花的甜香,她却没什么胃口,只是攥在手里,感受着那点温热。
“明远,你…… 你为什么要帮我圆谎?” 她轻声问,眼神里带着困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依赖。
李柘坐在她身边,捡起落在衣襟上的槐花瓣,语气平淡:“因为我知道,有些事,忘了比记着好。” 他转过头,看着她,眼神深邃,“你不想说,自然有你的难处。我又何必追问?”
陈阿娇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暖暖的,又有些发酸。在长安时,每个人与她相处都是充满算计,算计她的身份能带来什么好处。可李柘,这个只认识了一两月的儒生,却不问缘由地选择相信她,保护她。
“我……” 她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却又不知道从何说起。她不能告诉他自己是废后陈阿娇,也不能说她背负着逃后的罪名。那些沉重的过往,像枷锁一样捆着她,让她连一句真诚的感谢都说得不顺畅。
“不用说。” 李柘仿佛看穿了她的心思,笑了笑,“等你想说的时候,再说也不迟。” 他站起身,拍了拍衣衫上的尘土,“书稿我先拿走了,你歇歇再回去,别让张大娘担心。”
“嗯。” 陈阿娇点了点头,看着他拿着书稿的背影消失在远处,心里涌起一股复杂的情绪 —— 有感激,有庆幸,还有一丝连她自己都没察觉的依赖。
从那天起,陈阿娇去学堂的次数更勤了。有时是送书稿,有时是借口请教书中的疑难,甚至会提前去帮李柘打扫学堂,整理孩子们的课本。李柘也从不赶她,会耐心地给她讲解她 “不懂” 的注解,会和她聊起洛阳的风土人情,聊起海边的潮汐规律,唯独不再提她的身世。
村里渐渐有了些闲话,说阿宁怕是对李书生有意思。王婶见了她,虽然不再追问来历,眼神里却多了些暧昧的笑意。陈阿娇听到这些闲话,脸颊会发烫,心里却并不反感。
她知道,自己对李柘的感觉,早已超出了感激。在他身边,她不用时刻紧绷着神经,不用害怕说错话暴露身份,甚至可以偶尔流露出一点不属于 “阿宁” 的、过去的痕迹 —— 比如她会背李柘都没听过的《楚辞》篇章,会在他写文章时指出用典的细微错误,而他只会惊讶地赞叹 “阿宁真是聪慧”,从不多问。
这种被全然信任的感觉,是她在长安从未体会过的。刘彻的爱带着猜忌,卫子夫的笑藏着算计,母亲的疼惜裹着功利,只有在李柘这里,她可以是 “阿宁”,一个有过去却不必解释的普通女子。
一日傍晚,抄完最后一卷竹简,陈阿娇收拾东西准备回家,李柘突然叫住她:“阿宁。”
“嗯?” 她回过头。
夕阳的金光透过窗棂,落在他身上,他的眼神比往日更柔和:“下个月县上有庙会,听说很热闹,有说书的,还有卖糖画的。你…… 要不要一起去?”
陈阿娇的心跳瞬间漏了一拍,脸颊像被炭火烤过似的发烫。她低下头,看着自己沾了墨渍的指尖,轻声道:“好。”
走出学堂时,陈阿娇摸了摸怀里的工钱,脚步轻快,心里却像揣了只小兔子,怦怦直跳。
她知道,身份的隐忧像根刺,始终扎在心里,说不定哪天还会被人提起。可此刻,她不想去想那些沉重的过往,只想珍惜眼前的安稳,珍惜这个愿意为她解围、愿意相信她的人。
或许,在这东海之滨,她真的可以暂时放下 “陈阿娇” 的枷锁,像个普通女子一样,拥有一段简单的、不必说谎的时光。
海风吹过,带着远处渔船归航的歌声。陈阿娇抬起头,望着渐暗的天空,嘴角忍不住扬起一抹浅浅的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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