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的海风裹挟着咸腥的热浪,拍打着望海村的礁石,也拍打着陈阿娇的心。一场风雨正在酝酿,天空被厚重的乌云压得很低,像一块浸了水的灰布,沉甸甸地悬在头顶,连空气都变得黏腻而压抑,让人喘不过气。
陈阿娇坐在石屋门口的礁石上,手里攥着半块没吃完的麦饼,眼神却空洞地望着远处翻滚的海面。海浪比往日更急,白色的浪花像碎玉般砸在礁石上,溅起的水珠被风卷着,打在她的脸上,一阵冰凉,却驱不散心头的燥热和混乱。
自那晚拒绝李柘后,已经过去整整十日。
这十日里,她像只受惊的蜗牛,缩进了自己的壳里。不再去学堂送书稿,不再去田里帮忙,甚至刻意避开可能遇到他的路口。张大娘察觉到她的反常,问了几次,她都只说 “天太热,懒得动”,可夜里辗转反侧时,李柘那双写满失落的眼睛,总会像潮水般漫过她的思绪,让她心口发疼。
她不是不心动。
李柘的表白,像一道惊雷,劈开了她早已尘封的心。在这远离长安的海边,这个愿意接纳她所有秘密、愿意陪她耕种看海的男子,几乎是她绝望生活里唯一的光。有时她甚至会想,就这样吧,管他什么废后身份,哪怕只能安稳过一日,也值了。
可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就被更深的恐惧掐灭了。
她忘不了楚服被拖出去时凄厉的哭喊,忘不了那些因巫蛊案被牵连的宫人,忘不了赵姑姑,更忘不了王二柱为救他而死的事 —— 那些为她而死的人,用生命告诫她:她的存在,本身就是一场灾难。
李柘那么干净,像海边初升的太阳,不该被她这沾满血污的过去拖入泥潭。
“阿宁!阿宁!” 张大娘的声音从远处传来,带着焦急,“快回家吧!暴雨要来了!”
陈阿娇回过神,才发现天色又暗了几分,风卷着海浪,打得礁石 “噼啪” 作响。她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尘土,刚要往石屋走,却在路口看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
李柘站在不远处的槐树下,手里提着用油布包好的竹简,显然是来找她的。看到她,他的眼睛亮了一下,下意识地往前走了两步,却又在看到她戒备的眼神时停住了,像被无形的墙挡住了似的。
四目相对,空气瞬间凝固。
海风卷着两人的衣角,槐花早已落尽,翠绿的枝桠在风中摇晃。两个人曾经的默契和温情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剩下尴尬的沉默,和沉默背后汹涌的情绪。
“这是…… 你上次没拿走的书稿。” 李柘先开了口,声音有些干涩,他把书稿递过来,指尖微微发颤,“我看天气不好,给你送过来。”
陈阿娇没有接,只是低着头,声音轻得像风里的叹息:“放在那儿吧。”
“阿宁,” 李柘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恳求,“我们…… 能好好谈谈吗?”
“没什么好谈的。” 她猛地抬起头,眼神里带着刻意的冷漠,像裹了层冰,“李大郎,之前是我逾矩了。我们本就不是一路人,以后…… 还是各走各的吧。”
“不是一路人?” 李柘的眉头紧紧皱起,眼底的失落变成了困惑和受伤,“你说的‘不是一路人’,是因为我的身份,还是因为你的过去?如果你是怕我介意……”
“我不是怕你介意!” 陈阿娇打断他,声音陡然拔高,带着连她自己都没察觉的恐慌,“我是根本就配不上你!你懂吗?”
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说出更伤人的话:“我一个逃难的孤女,连自己是谁都不能说,浑身是病,还穷得叮当响,怎么配得上你这个读书人?你该找的是知书达理的大家闺秀,不是我这样…… 来历不明的人。”
这些话像淬了毒的针,不仅扎向李柘,也狠狠扎在她自己心上。每说一个字,心口就像被刀剜一下,疼得她几乎喘不过气。
李柘怔怔地看着她,眼神里的光芒一点点熄灭,像被狂风扑灭的烛火。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苦涩地笑了笑:“所以,你这些日子的亲近,都是假的?你对我的…… 那些心意,也都是假的?”
陈阿娇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却死死咬着唇,不让它掉下来。她不能心软,绝不能。
“是。” 她硬起心肠,吐出这个字,声音却在发抖,“我不过是想找个依靠,看你老实,才…… 现在我想明白了,我们不合适。”
“好。” 李柘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平静,“我知道了。”
他放下书稿,转身就走,没有再回头。青衫的背影在狂风中显得格外单薄,像一片随时会被吹走的叶子。
陈阿娇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巷口,紧绷的身子骤然垮了下来,眼泪终于决堤,汹涌而出。她蹲在地上,捂住嘴,压抑的哭声被风声吞没,只有肩膀剧烈的颤抖,暴露了她此刻的痛苦。
张大娘站在不远处,看着这一幕,重重地叹了口气,摇着头转身回了屋。有些事,外人终究是插不上手的。
暴风雨来得比预想中更凶。狂风呼啸着掠过海面,掀起的巨浪几乎要吞噬岸边的石屋,雨点像鞭子似的抽打在窗棂上,发出 “啪啪” 的声响。陈阿娇蜷缩在冰冷的土炕上,听着外面的风雨声,一夜未眠。
天亮时,风势才渐渐小了些。陈阿娇推开房门,看到院墙上的篱笆被吹倒了,窗台上的贝壳花盆摔碎在地上,泥土撒了一地 —— 那是李柘送给她的。
她走过去,蹲下身,想把碎片捡起来,指尖却被锋利的贝壳划破了,血珠渗出来,滴在泥土里,像极了长门宫地砖上的血迹。
“阿宁,你家没事吧?” 杏花的声音在门口响起,她挎着个竹篮,里面装着几个完好的窝头,“我娘让我给你送点吃的,昨晚的暴雨太吓人了。”
陈阿娇站起身,用布巾擦了擦手上的血:“没事,谢谢你,杏花。”
“李大哥……” 杏花犹豫了一下,还是说了出来,“他今早去海边加固渔船,被浪拍了一下,腿划伤了,流了好多血……”
陈阿娇的心猛地一揪:“严重吗?”
“不算太严重,就是划了道口子,王婶已经给他包扎了。” 杏花看着她苍白的脸,“他好像…… 是为了捡你掉在海边的书稿,才被浪打的。”
陈阿娇的眼前瞬间发黑,踉跄了一下才站稳。那些书稿,是她拒绝他后,故意丢在海边的 —— 她想彻底斩断和他的联系,却没想到……
“我去看看他。” 她几乎是脱口而出。
“别去了。” 杏花叹了口气,“王婶说,他包扎完就回学堂了,谁也不见。阿宁姐,你们到底咋了?前阵子还好好的……”
陈阿娇没有回答,只是望着海边的方向,心里像被海浪反复撕扯着,疼得无法呼吸。
她以为拒绝是保护,却没想到,伤害早已造成。
接下来的日子,两人彻底陷入了僵局。
去县上赶集,她会特意绕开学堂的方向;偶尔听到孩子们说起 “李夫子”,她都会立刻转身离开。曾经无话不谈的两个人,如今成了最熟悉的陌生人。
李柘似乎也接受了这个事实,不再来找她,只是偶尔会从杏花嘴里听到他的消息 —— 他的腿好了,又开始去田里耕种,只是话比以前少了很多,常常一个人坐在海边,望着大海发呆。
陈阿娇的心,像被暴风雨过后的海水泡过,又凉又沉。她知道,这道裂痕,是她亲手划下的,或许永远都无法愈合了。
可每当夜深人静,听着海浪拍打礁石的声音,她还是会想起那个月夜,李柘真诚的眼神,和那句 “我心悦你”。泪水会悄悄滑落,浸湿枕巾,也浸湿那些被强行压抑的、名为 “不舍” 的情愫。
过往的阴影,像一张无形的网,将她牢牢困住。她渴望挣脱,却又怕挣脱的瞬间,会把身边的人也拖入深渊。
这道题,她不知道该怎么解。
只能任由自己在这僵局里,日复一日地煎熬着,像海边那块被海浪反复冲刷的礁石,疼,却无法躲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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