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的望海村,海风像淬了冰的刀子,刮在脸上生疼。滩涂结了层薄冰,踩上去咯吱作响,渔船早早收了网,泊在岸边,像一群伏在沙滩上的巨兽。陈阿娇正在屋里缝补李柘的棉袍,针脚穿过厚实的布料,发出细微的 “沙沙” 声,屋檐下的冰凌折射着惨淡的天光,映得她眼底也带了层寒意。
“阿宁,我去趟县里,顺便给学堂的孩子们买些笔墨。” 李柘推门进来,身上落了层雪,他搓了搓冻得发红的手,拿起搭在椅背上的外袍。
陈阿娇抬头,见他鼻尖冻得通红,连忙放下针线,从灶上拎过热水壶:“先喝口热水暖暖,妾身把棉袍再絮点羊毛,路上风雪大。”
“不用麻烦,我快去快回。” 李柘笑着按住她的手,指尖带着寒气,却暖得她心口发颤,“傍晚就回来,给阿宁你带县里那家的糖糕回来。”
他转身出门时,陈阿娇追出去,把一个绣着海浪纹的暖手炉塞进他怀里:“拿着,路上焐焐手。”
李柘回头冲她笑了笑,青衫的身影很快消失在巷口的风雪里。陈阿娇站在门口,望着他远去的方向,心里没来由地一阵发慌。这几日村里风言风语,说县里的豪强赵虎要兼并村西的滩涂,不少农户敢怒不敢言,赵虎那人在朐县横行霸道,听说前年还逼死过不肯让地的佃户。
“但愿别出事才好。” 她喃喃自语,搓了搓手,转身回屋继续缝补,可针脚却总也扎不准位置,心里那点不安像发了芽的草,疯长个不停。
日头偏西时,风雪非但没停,反而越下越大。陈阿娇站在村口的老槐树下,望眼欲穿,却始终没等来那个熟悉的身影。风卷着雪沫子打在脸上,疼得她睁不开眼,可她就是不肯回去,怀里揣着给李柘留的热粥,用棉絮裹得严严实实,还带着余温。
“阿宁!不好了!” 杏花跌跌撞撞地跑来,发辫上沾满了雪,脸上又是泪又是泥,“李大哥…… 李大哥在县上被人打了!”
陈阿娇手里的粥罐 “哐当” 一声掉在雪地里,热粥泼出来,在雪地上烫出个深色的印子,很快又被新雪盖住。她一把抓住杏花的胳膊,声音抖得不成样子:“你说什么?他在哪?”
“在…… 在县里东头的药铺!” 杏花哭着说,“我去给爹抓药,就看见赵虎带着人…… 把李大哥堵在巷子里打,说他不肯…… 不肯帮着写诬告信……”
陈阿娇脑子里 “嗡” 的一声,眼前阵阵发黑。赵虎!果然是他!定是李柘不肯同流合污,才遭了毒手。她顾不上捡地上的粥罐,拔腿就往县上跑,风雪灌进喉咙,像吞了刀子,可她感觉不到疼,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找到李柘,他不能有事!
县东头的药铺里,弥漫着浓重的草药味。李柘躺在里间的硬板床上,青衫被血浸透了好几处,额头缠着厚厚的布条,渗出的血把白布染成了暗红。他脸色惨白,嘴唇干裂,呼吸微弱,平日里温和的眼睛紧闭着,长长的睫毛上还沾着雪粒。
“明远!” 陈阿娇扑到床边,握住他冰冷的手,眼泪瞬间决堤,“你醒醒!看看妾身!”
药铺掌柜叹着气走过来:“娘子,你是他家人吧?这位先生被打得不轻,肋骨断了两根,额头磕在石头上,一直烧着,能不能挺过今晚……”
“他能挺过去!” 陈阿娇打断他,声音嘶哑却异常坚定,“你尽管用药,多少钱我都给!”
她守在床边,用热布巾一遍遍擦拭李柘的额头,给他喂药时,他牙关紧咬,她就用小勺一点点撬开,耐心地把苦涩的药汁喂进去。夜里,李柘发了高热,胡话里还在念叨:“不能写…… 那信是害人的…… 孩子们还等着念书……”
陈阿娇坐在床边,听着他的呓语,眼泪无声地滑落。这个傻子,都什么时候了,还惦记着那些!可她就是爱他这份傻,这份在污浊世间不肯低头的正直。
天快亮时,李柘的烧才退了些,沉沉睡去。陈阿娇趴在床边,握着他的手,一夜未眠,眼里布满了血丝,可眼神却亮得惊人,像寒夜里淬了火的刀。
赵虎!这笔账,她记下了。
她不能像在长安时那样,动用家族势力报仇,也不能光明正大地去官府告状 —— 赵虎在县里有人,官官相护,寻常百姓哪告得赢?但她是谁?她是陈阿娇,是在宫廷倾轧里摸爬滚打过来的人,论起计谋,十个赵虎也不是她的对手。
接下来的几日,陈阿娇一边悉心照料李柘,一边不动声色地打听赵虎的底细。她让来看望李柘的村民帮忙留意,谁家和赵虎结过怨,赵虎平日里有哪些见不得人的勾当。张大娘告诉她,赵虎前年强占佃户的地时,曾让账房先生伪造过地契,那账房去年染病死了,可他媳妇还在县里;李大叔说,赵虎暗地里勾结盐枭,把私盐混在官盐里卖,上个月还有艘运私盐的船在近海翻了。
陈阿娇把这些信息一一记在心里,像在棋盘上落子,耐心地等待时机。
李柘能下床走动时,听说陈阿娇在打听赵虎的事,急得拉住她的手:“阿宁,别乱来!赵虎心狠手辣,我们斗不过他的!”
“妾身知道。” 陈阿娇给他披上棉袍,语气平静,“妾身不会拿自己和明远的生命冒险,只是想让他知道,不是谁都能欺负的。”
她从县上买了些上好的笔墨纸砚,又托人买了块不起眼的砚台 —— 这砚台看着普通,却是用会稽郡歙县老坑石做的,在当时算是稀罕物。她把收集到的信息,用极娟秀的字迹写在一片竹简上,内容却触目惊心:赵虎勾结盐枭,私贩海盐;伪造地契,强占民田;更有甚者,前年逼死佃户一事,实为杀人灭口,因那佃户撞破了他与县丞分赃的勾当。
她没写落款,只把这张纸折好,放进一个锦袋里,和那块砚台一起,托去赶集的货郎,“不小心” 掉在了郡城新任太守的衙门口 —— 她打听清楚了,这位太守是长安新派来的,据说和赵虎等地方豪强不对付,早想整治一下了。
做完这一切,她像往常一样,每日给李柘熬药、陪他读书,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李柘虽有疑虑,却见她神色如常,也就没再多问,只是夜里总把她抱得很紧,像是怕她会消失似的。
七日后从县里传来了消息,几日前突然来了队郡城的官差,气势汹汹地闯进赵虎的别院,把正在喝酒的赵虎和几个恶仆捆了个结实。据说,太守收到匿名举报,带人在赵虎家搜出了私盐和伪造的地契,还有一本记录着他与县丞分赃的账本。那县丞见势不妙,连忙把所有罪责都推到了赵虎身上,只求自保。
“赵虎被押走时,脸都白了,还喊着要报仇呢!” 来给李柘送鸡蛋的王婶说得眉飞色舞,“真是大快人心!就是不知道是谁帮咱出了这口恶气,太厉害了!”
陈阿娇端着药碗,手微微一顿,随即笑了笑:“许是他作恶太多,老天爷都看不下去了吧。”
李柘坐在窗边,看着她温柔的侧脸,阳光透过窗棂照在她发间,镀上一层金边。他想起她这些日子的平静,想起她偶尔对着窗外发呆的样子,心里突然明白了什么。这个看似柔弱的女子,心里藏着的智慧和胆识,远比他想象的要深。
等王婶走后,李柘拉住陈阿娇的手,眼神复杂:“是阿宁你做的,对吗?”
陈阿娇没有否认,只是看着他,眼里带着一丝忐忑:“妾身没告诉明远,是怕明远担心。”
“阿宁就不怕……” 李柘的声音有些发颤,“万一被发现了,我们……”
“妾身不怕。” 陈阿娇打断他,语气坚定,“他打了你,就是触了我的底线。我不会让任何人伤害明远你,哪怕拼上我这条命。”
李柘看着她,眼眶突然红了。他一直以为自己是在保护她,却没想到,在他危难时,是这个他想护着的女子,用她的方式,为他讨回了公道。她的温柔里,藏着不为人知的坚韧;她的平静下,有着惊心动魄的智慧。
“以后不许再这样了。” 他把她紧紧拥入怀中,声音哽咽,“为夫宁愿自己受点委屈,也不想阿宁你冒险。”
“好。” 陈阿娇靠在他怀里,听着他有力的心跳,心里一片安宁,“以后凡事都听明远的。”
窗外夕阳的金光穿透云层,照在残雪上,反射出耀眼的光。药碗里的热气袅袅升起,混着屋里淡淡的墨香,构成一幅温暖而安稳的画面。
陈阿娇知道,这次的事只是个小插曲,未来或许还会有更多的风浪。但只要她和李柘在一起,心往一处想,劲往一处使,就没有过不去的坎。她不再是那个孤单逃亡的废后,李柘也不是那个孤身一人的书生,他们是彼此的铠甲,也是彼此的软肋,在这东海之滨的小村里,守着一份平淡却坚韧的幸福,抵御着世间所有的风雨。
李柘低头,看着怀里安然的女子,轻轻吻了吻她的发顶。他或许永远不会知道她过去的全部,但他知道,眼前这个愿意为他涉险的女子,是他此生唯一的归宿。
屋檐下的冰凌开始融化,一滴水珠落在雪地上,晕开一个小小的圈,像春天即将到来的信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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