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的望海村被湿热的海风裹得密不透风,滩涂的淤泥泛着黑亮的光,晒盐场的盐水蒸腾水汽后留下了一地的和雪一样的白盐,院角的狗趴在树荫下伸着舌头喘气。陈阿娇靠在窗边的竹椅上,手轻轻抚着隆起的小腹,额上沁着薄汗,眼神却亮得像海面的波光 —— 还有不到半月,就是她的预产期了。
“渴不渴?我再去给你晾碗凉水解暑。” 李柘端着刚剥好的莲蓬走进来,绿莹莹的莲子在粗瓷碗里滚着,透着清爽的气。他的头发用布巾束起,额角沾着汗,显然刚从田里回来。
陈阿娇接过莲蓬,捏起一颗莲子放进嘴里,清甜的汁水在舌尖散开,压下了心口的燥热:“不用了,刚喝了不少。你快去擦擦汗,看你热的。”
李柘笑着在她身边坐下,粗糙的手掌轻轻覆在她的手背上,感受着腹内小生命偶尔的踢动,眼里的温柔能溺死人:“这小家伙在里面倒安生,知道心疼他娘。”
“才不是,” 陈阿娇嗔怪地看了他一眼,“昨夜踢得我半宿没睡,定是个调皮的。”
两人相视而笑,屋里的空气都染上了甜意。自从流言蜚语被李柘当众驳斥后,村里再没人敢说闲话,反而因为她日渐显怀,不少妇人常来送些鸡蛋、红糖,嘘寒问暖。王婶也托张大娘送过一篮新摘的蔬菜,虽然没亲自来道歉,却也算是递了台阶。
日子就像这六月的流水,平稳而温热地淌着,直到六月二十日这天凌晨。
寅时刚过,陈阿娇被一阵尖锐的腹痛惊醒。起初以为是寻常的胎动,可那痛感越来越密集,像有只手在腹内拧着,疼得她忍不住闷哼出声。
“怎么了?” 李柘立刻醒了,摸到她额头的冷汗,声音瞬间绷紧,“是不是要生了?”
陈阿娇咬着唇点头,疼得说不出话。李柘慌忙点灯,手忙脚乱地穿上外衣,又从柜子里翻出早就备好的干净布巾、剪刀和热水壶 —— 这些都是张大娘教他提前准备的,说产妇生产时用得上。
“你别急,我这就去请稳婆!” 他扶住陈阿娇躺下,盖好薄被,转身就要往外冲。
“别…… 别慌……” 陈阿娇拉住他的手,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先去叫张大娘,她…… 她有经验。”
“哎!好!” 李柘应着,却在门口停住脚步,回头看了她一眼,眼里满是焦灼,“你等着,我很快就回来!”
夜色还浓得像化不开的墨,海风卷着咸腥气灌进巷口。李柘赤着脚踩在滚烫的沙地上,一路狂奔,鞋都跑掉了一只也没察觉。敲开张大娘家的门时,他的嗓子都喊哑了:“大娘!阿娇要生了!您快去看看!”
张大娘毕竟是过来人,倒是比他镇定,披了件外衣就跟着往回走,嘴里还念叨着:“别急别急,头胎都慢,得有耐心……”
稳婆是张大娘早就请好的,住在邻村,李柘又托人快马加鞭去请。等稳婆赶到时,天已经蒙蒙亮了,陈阿娇的痛呼声也越来越密,听得李柘在屋外心胆俱裂。
“男人家别在这儿杵着添乱,去烧锅热水!” 张大娘把他推一了下。
李柘这才回过神,跌跌撞撞地跑到灶台边,生火烧水。火苗舔着锅底,映得他脸色忽明忽暗,耳朵却支棱着,捕捉着屋里每一点动静。稳婆的吩咐声,张大娘的安慰声,还有陈阿娇压抑不住的痛呼,像无数根针,扎得他坐立难安。
他想起去年,陈阿娇冒雨冲进废墟救他的样子;想起她教村民腌咸菜时耐心的模样;想起她夜里孕吐,趴在床边虚弱的样子…… 这个从长安来的女子,吃过那么多苦,却总把坚韧的一面给人看,此刻却在承受着世间最极致的疼痛,都是为了他,为了他们的孩子。
“老天爷保佑…… 一定要平安……” 他对着灶王爷喃喃祈祷,手里的水壶都快被捏变形了。
日头爬到头顶时,屋里的痛呼声突然低了下去。李柘的心猛地提到嗓子眼,刚想冲进去,就听稳婆一声响亮的吆喝:“使劲!再加把劲!孩子露头了!”
紧接着,一声响亮的啼哭像惊雷般炸开,穿透了屋顶的茅草,在望海村的上空回荡开来。
李柘僵在原地,眼泪毫无预兆地涌了出来。
“生了!生了!是个大胖小子!” 张大娘掀开门帘走出来,满脸喜气,眼角还带着泪花,“母子平安!阿宁是个好样的!”
李柘冲进屋里时,陈阿娇正累得昏睡过去,脸色苍白如纸,嘴唇干裂,额上的汗把头发都浸湿了,可嘴角却微微扬着。稳婆正用布巾裹着那个小小的婴儿,小家伙闭着眼睛,皱着眉头,哭声却洪亮得很,小拳头还攥得紧紧的。
“来,抱抱你儿子。” 稳婆把孩子递给他。
李柘伸出手,却发现自己的手抖得厉害,连抱都不敢抱,生怕弄疼了这个小生命。他小心翼翼地接过,那小小的身子软乎乎的,轻得像团棉花,却又重得像块烙铁,烫得他心口发颤。
“你看这眉眼,多像你。” 张大娘凑过来看,笑得合不拢嘴,“这鼻子嘴巴,倒像阿宁,是个俊小子。”
李柘没说话,只是低头看着怀里的孩子,看着他紧闭的眼睛,看着他微微颤动的睫毛,突然觉得鼻子一酸,眼泪掉在了婴儿的襁褓上。
这就是他的孩子,是他和阿宁的孩子。是他们在这颠沛流离的世间,最珍贵的礼物。
陈阿娇醒来时,已是傍晚。夕阳的金辉透过窗棂,在地上投下暖融融的光斑。她动了动手指,就被一只温暖的手握住了。
“醒了?” 李柘的声音沙哑,带着掩饰不住的喜悦,“饿不饿?张大娘熬了小米粥,我给你端来。”
陈阿娇摇了摇头,目光在屋里逡巡,最后落在他怀里那个小小的襁褓上:“孩子呢?”
“在这儿呢。” 李柘把孩子抱到她身边,动作笨拙却轻柔,“你看,多精神。”
婴儿似乎感受到了母亲的气息,小嘴动了动,睁开了眼睛。那是双乌溜溜的大眼睛,像极了陈阿娇,此刻正好奇地打量着这个世界。
陈阿娇的心瞬间被填满了,眼眶一热,泪水又流了出来。她伸出手,轻轻碰了碰孩子柔软的脸颊,小家伙却像是被痒到了,咧开嘴,发出无意义的咿呀声。
“他还没名字呢。” 李柘坐在床边,看着她们母子,眼神温柔得像化不开的糖,“我们给起个名字吧。”
陈阿娇看着窗外的海面,夕阳正一点点沉入水里,把天空染成一片温柔的橘红。她想起在长安的那些年,刀光剑影,步步惊心;想起逃亡路上的颠沛流离,朝不保夕;想起在望海村的日子,虽然清贫,却有着前所未有的安宁。
“就叫念安吧。” 她轻声说,“李念安。思念的念,安宁的安。”
李念安。
李柘在心里默念着这个名字,眼眶瞬间湿润了。他懂她的意思。思念那些逝去的岁月,更珍惜眼前的安宁;期盼这个孩子,能一生平安顺遂,远离纷争。
“好。” 他握紧她的手,声音哽咽,“就叫念安。我的念念,我的安安。”
夜里,李柘守在床边,看着熟睡的妻儿,心里像被海水浸过的沙滩,柔软而踏实。他给孩子换尿布,笨手笨脚地差点把孩子弄醒;他给陈阿娇擦汗,动作轻柔得像对待稀世珍宝;他听着孩子均匀的呼吸声,觉得那是世间最动听的歌谣。
窗外的海风温柔地拍打着礁石,像在为这个新生命唱着摇篮曲。李柘低头看着陈阿娇恬静的睡颜,又看了看襁褓里那个小小的婴孩,心里暗暗发誓:这一辈子,他一定要守护好他们母子,让他们永远过着安宁的日子,再也不受半分委屈。
天快亮时,陈阿娇醒了一次,看到李柘趴在床边睡着了,手里还握着孩子的小手。她笑了笑,小心翼翼地抽出自己的手,给他们父子俩掖了掖被角。
月光透过窗棂照进来,落在李念安的小脸上,泛着柔和的光。陈阿娇看着他,心里充满了前所未有的平静和幸福。
她终于有了自己的家,有了爱她的丈夫,有了可爱的孩子。那些宫廷的恩怨,逃亡的艰辛,都已是过眼云烟。
从今往后,她不再是那个背负着沉重过去的废后陈阿娇,只是望海村一个普通的妇人,是李柘的妻子,是李念安的母亲。
她的人生,终于翻开了崭新的一页。这一页里,没有权谋诡计,没有尔虞我诈,只有柴米油盐的平淡,和一家三口的安宁。
这,就是她用尽一生去寻找的,最好的归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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