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打算让年青时去。”
年熙声音一出，屋里安静了片刻，才有人斟酌着开口劝道。
“三公子尚小，去了京城难保不会有人设计误了小公子。”
“老大和老二就合适了吗？”年熙反问道。
说话的人听了这话下意识向年青云看了一眼，正巧与年青云的视线相接，而后两人不约而同地错开了视线。
“大公子与二小姐已明事理，想来会好些……”
这人话已经到了嘴边，众目睽睽之下不想说也得说，果不其然，他刚说完年熙脸色转瞬间就变得更黑。若方才只是太阳初落，余晖依旧眷恋着大地，现在便是阴云天的黑夜，无月无云，黑压压的。
“把老大老二送走，是生怕京城捏不住命脉是吗？”
年熙愠怒，众人不敢多言，整个屋子里静悄悄的，只余此起彼伏的呼吸声。
“不用说了，就让老……”
“儿愿去。”
两道声音同时响起，众人顾不上去瞧年熙，均一脸诧异地看着单膝跪地请命的年青云。
“你在说什么胡话？”年熙不可置信地指着年青云质问道。
年青云低着头，但眼皮微微上翻在余光中看到了年熙指着自己鼻子的那根手指，毫不犹豫地再次说道：“儿愿往。”
年熙的呼吸幅度越来越大，指着年青云鼻子的手指微微颤抖，“年青云你翅膀硬了，开始忤逆你阿耶了是吧！”
年青云深深吐出一口气，低着头收起了立着的左腿，双膝跪地，眼皮下垂紧紧盯着地面缓缓下拜，“阿耶，这是最好的选择。”
一声“阿耶”叫得年熙心都碎了，年熙慌乱间收回一直悬着的手匆匆抹了下眼睛，“苦了我儿。”
年家父女在这厢抱头痛哭，那厢亲信们眉目传书。
虽然这么说有些冷血，但年青云确实是最好选择，年熙长女、长子胞妹，身份何其体面，况且对于京城来说，比不好掌控的长子更添了一分稳妥。
事情眼瞅着已经落成，年青云父女又是一副天塌了的样子，亲信们也不好打扰，三三两两随便扯了个借口就速速离去，给她们一家留好了时间。
“此去京城，千万要小心，不要大意，可知晓了。”
年熙在短短一柱香内好似老了数十岁，年青云视线四处乱飘，始终不想将眼神放在年熙身上。
“你这一走，不知道何时才能回家，就再听阿耶唠叨一次。”
年熙拍了拍年青云的肩膀，语重心长地说：“实在不行，你就跑，别顾忌家里，阿耶和你哥还是能守住这里的。”
年熙说完，短暂地停了一下，再说话时声音很低，细听还带着轻微的颤抖，“去祭拜一下你娘吧，若她泉下有知，定会担心你。”
年青云藏在桌子下、规规矩矩放在膝盖上的手猛地攥紧，片刻后她听到自己的声音说道：“我明天就去。”
年青云用手挡了挡向着铜盆吹来的风，看着盆中火苗再次平稳地燃烧这才收回手攥了几张黄纸凑在了火焰之上。
又是一阵风过，火苗被风吹过变形了一瞬，但没过几息就恢复到了原先的形状，却突然有细细的一簇骤然拔高猛地引燃了又薄又脆的黄纸。
“娘，半个月后我要跟着岁贡一道去京城了。”
“要是哥哥去了，朔方还能有什么出路呢？别的弟弟妹妹们还太小了，与其让阿耶难做，不如我主动前往。”
年青云边说边将供品一样一样摆在石碑前，仔仔细细地一次又一次擦拭了墓碑，然后脱力般斜倚在墓碑上，喃喃自语道：“娘，你是不是不想我啊，怎么好久都没来看我……”
“我想你了，娘，你什么时候来看看我。”
眼泪划过脸颊、顺着下颚流下，最后被衣领吞入其中，不留丝毫痕迹。
蒙拟找到年青云时，她就蜷缩着靠在元夫人的墓碑上，环臂搂着自己昏睡了过去。
蒙拟轻手轻脚地将睡着的年青云打横抱了起来，一步一步稳稳地走下了山。
“怎么样了？”
严霜今早起来遍寻年青云不到，四处打听问到了她一大早拎着一篮子供品独自去了山上，就紧赶慢赶催着蒙拟出了城。
严霜心急如焚，没来得及换件方便上下山的衣裳就带着蒙拟一道跑到了山下，昨日夜里才下了雨，混杂着树叶、雨水、泥浆的山路一步一滑，严霜只好在山下等着蒙拟带年青云下山。
“这是怎么了？”
严霜远远就看到年青云被抱着下了山，一时间各种意外都在严霜脑海里飞快地闪过，“摔了？没事吧？”
蒙拟摇了摇头，低低地“嘘”了一下，“睡着了。”
严霜微微松了口气，但没两息又提心吊胆起来，“从昨日回来就有些不对劲，现在这样就睡着了，估计昨晚压根没睡。”
虽说是在城外，蒙拟依旧留了个心眼，左右打量了一番才微微靠近了严霜轻声说道：“我听说，朝廷有意对朔方下手。”
年青云已经被安置在了车厢内的软榻上，蒙拟空出来的手横在脖颈处空划两下。
“啊？”
严霜吃惊，前两日才封赏军士，自朔方军上下到青银城中一片喜气洋洋，怎的形势变化如此之快。
蒙拟点点头，“我听我爹说的，他们昨日听到的消息，想来小姐也是昨日知道了什么，所以今天来探望元夫人。”
严霜看着睡着了依旧皱着眉头的年青云心中惴惴不安，“希望不是什么大事。”
“你发什么疯？”
蒙拟诧异地看着年青云，“事情还有转圜的余地吗？”
“让年青时去又怎么了？他和他娘对你啥样你心里不清楚吗？”
年青云讪笑着伸手去拉急得团团转的蒙拟，蒙拟被强硬地拽着坐到了年青云旁边，虽然身体妥协地坐下了，但表情与嘴依旧不饶人。
“那他也是我爹的孩子……”
“更何况我爹昨天都愁成那样了，为人子女替他分担一点怎么了？”
蒙拟听了这话怒气不消反涨，“噌”的一下把自己的袖子从年青云手中抽了出来，“你爹别的孩子呢？”
“你那些妹妹们呢，年纪也不小了，她们不能去吗？”
年青云脸色突变，皱着眉，眼睛直直对上了蒙拟颇有些“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眼神，语气生硬道：“这是你该说的话吗？”
“两个十一二岁的女孩，送去京城与羊入虎口何异？事若有变，我尚有一搏之力，能拼那一线生机，若是她们，岂不是连跑也跑不出来。”
蒙拟被年青云冷硬的语气吓了一跳，这才发觉自己失言，无言片刻后突然抬手毫不犹豫地扇在了自己右脸上，“是我失言。”
年青云长叹一口气，脱力一般瘫在了太师椅靠背上，“别和严霜说。”
“她还不知道。”
蒙拟艰难地嚅动了两下嘴唇，最终只吐出了一个字，“是。”
“三日后出发，明日你和我一道去趟营里，让霜儿回家歇几日。”
“瞒着她，真的好吗？”蒙拟应该问心有愧的事儿做的不少，这次居然罕见的良心发现觉得此举不合适。
“告诉她，也只是多一个担心的人罢了。”
年青云脖颈向后一仰，上半身顺势悬空在椅子上，腰际的衣服在椅背与身体的间隙之间空荡荡晃着。
年青云瞪着眼睛盯着屋顶，直到眼眶中湿润的水光散去，这才眨着干涩的眼睛店坐在了椅子上，然后一转头就看到了表情凝重的蒙拟。
“你想告诉霜儿吗？还是别了吧……”
蒙拟双手在桌子下揪紧了衣摆，百般纠结后小声但坚定地一字一句道：“我也要去京城。”
真的是风水轮流转，方才还是蒙拟指着年青云口不择言，现在就颠倒了个儿，变成了年青云关心地问他，“怎么就被吓得说起胡话了？”
蒙拟抿了抿唇，再次庄重其事地对年青云“宣布”道：“我说我陪你一起去京城。”
年青云微张的嘴唇翕动了几下，最终还是关闭了那张会吐出扫兴的、难听的话的嘴，强忍着马上决堤而出的泪水，点了点头。
两个人达成了共识，再去蒙骗另一个毫不知情的人，那再简单不过。
严霜边说话边熟练地将年青云的换洗衣物整整齐齐地叠了起来，“大公子这次是不是提前回来了？”
“不过算算日子，也差不多。”
年青云拄着下巴贪恋地看着坐在床沿的严霜，“嗯，这次大哥提前回来也有换防的原因在，部分边军归拢，部分屯军换至前线，事情有点太多了。”
“着急走就过来帮我。”严霜嗔怪地瞪了眼年青云，看起来总是被薄雾浓云笼罩的脸颊因着生动的表情骤然云开雨霁。
“好嘞。”年青云边往床上一坐边把没叠好的两件衣服通通拢到自己一边。
“去几日啊？”
年青云“唔”了一声，将叠好的衣服往其它衣服上面一放，攀住了严霜的脖子，“少说三天啊三天。”
严霜按着年青云搁在她肩膀上的脑袋将她推离了自己的肩头，“小祖宗，让我休息三天吧。”
“东西都备好了，你看看。”
年青云大手一挥，看都不看直接说道：“你办事我放心。”
严霜无奈将两个包裹都扔在了年青云面前，“有事派人去老宅送信，我不回我哥那儿。”
年青云听到前半句话悬起的心在听完后稳稳落进了怀中，“好！记得想我。”
严霜笑骂一声转头就走。
不知过了许久，蒙拟推开了门。
此时，年青云脸上终于挂不住笑了，面部肌肉迅速而平稳地恢复到了冷脸的样子。
“没疑心吧？”
蒙拟在年青云眼前晃了晃几次手，年青云终于有了回应。
“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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