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盒一一打开,整盒的血燕、数支成色上好的山参、成匣的阿胶,还有几只仿佛是宫中规制的小玉瓶……
钟夫人从中抽出一张纸,上头详细记述了玉瓶中的伤药、祛疤膏应如何使用。
她沉默数息,“……窈窈,我记得,你是不慎被花刺扎破了手,没有断手断脚吧?”
“……”
孟令窈摊开手掌,她嫌麻烦,今日已经没有用纱布覆手了,手掌上只余星星数点略深些的红色,连疼都不怎么疼了。
“都快好了。”
钟夫人目光扫过整株的野山参,整齐排列的阿胶块,最后停在女儿比芙蓉还娇艳的脸上,“裴大人这礼回得真是叫我胆战心惊。咱们家昨日不过是寻常菜色,也并非什么瑶台盛宴,怎么当得起如此回礼?”
“有什么当不起的?”孟令窈研究起那瓶一看就不凡的药膏,随意道:“裴大人出身大族,向来知礼守节。昨日匆忙来访,两手空空,今日回礼有何奇怪?”
“知礼?”钟夫人柳眉倒竖,“再是知礼,也断没有这样回礼的!”
“他家大业大,这些东西在他眼中不过寻常。”孟令窈将盛着阿胶的木匣朝母亲方向推了推,“早上听母亲咳了几声,阿胶滋阴润燥最佳,叫厨房取些杏仁一道熬煮……”
钟夫人失笑戳她额头,“小滑头!拿裴大人的礼做你的人情?你同母亲说实话——”
“女儿说的句句是实。”孟令窈无辜眨眼,俨然一副问心无愧的样子,瞧着还有几分唬人。
她同母亲一向亲近,可孩子大了,总有些事不足道也。
更兼,实则她也不清楚裴序这一遭所为何事。前些日子,她都以为他是对自己无意了,可偏偏近来又由着她胡闹了好几遭。可若说有意……他又从未言明。
不,莫说是言明了,连那些许不寻常的讯息,她都常常疑心是自己的错觉。
“既都是寻常,”钟夫人话锋一转,“那就择个合适的时间,与简公子相看一番吧。”
孟令窈正沉浸在思绪中,未曾听清母亲说了什么,下意识“嗯”了一声。
“好,那就这么定了。”钟夫人满意点头,“我已与时夫人约好,也叫你父亲算过了,后日就是良辰吉日,宜出行。”
孟令窈猛地回神,“什么?”
“事已至此,难不成你要反悔?”钟夫人眼神轻飘飘递过来。
孟令窈立时抿唇,微笑,“无事,但凭母亲做主。”
总归见了面,她与简肃两人中更难捱的那个,不会是她。
清早,孟令窈对镜抿上最后一点胭脂。钟夫人将一支点翠蝶簪插入她云鬓,振翅的蝶翼缀着米珠轻颤,她忽而轻叹,“也不知简公子是何模样,怎么配得上我女儿这般精心妆扮。”
菱花镜映出饱满的唇珠,孟令窈以尾指拂匀唇色,“简公子配不配得上另说,”她歪头,宝石耳坠擦着莹白脸颊轻晃,“女儿的美貌可是满京城都知道的。”
她才不会因对简肃无感就故意疏忽打扮。说到底,他配吗?
一句话逗得钟夫人心中那点怅然荡然无存,“你啊,当真是不知道‘谦逊’二字怎么写。”
一道坐上马车,孟令窈询问:“我们今日是去哪儿?”
钟夫人摇头,笑容神秘,“天机不可泄露。”
马车一路前行,孟令窈将轿帘掀开一条缝,沿途皆是熟悉的景色,这一带店铺星罗棋布,一时倒真辨不清目的地是何处了。直至马车停下,她见到“琳琅阁”那块墨底金字的牌匾,脚步微顿。
“端阳将至,我欲添置一套新的头面,你帮我掌掌眼。”钟夫人随意道。
若是平常,孟令窈怎么也要撒娇卖乖,让母亲帮她也添几样新首饰,可现下,一阵莫名的不自在缓缓爬上心头。
魏掌柜见孟令窈进门,那点惊讶藏得极好,几乎只是眼神顿了一刹那,随即迎上钟夫人,“夫人安好,今日想看看什么?鄙店新到了几样首饰。”
钟夫人一面交待掌柜,一面不动声色地用眼风留意着门口。不多时,门帘再次被掀起。
“钟妹妹,令窈,今儿真是巧了,竟在此相遇。”时夫人笑音似春风拂柳,浅杏色云锦褙子衬得人如暖玉。她一进门便亲昵地挽住孟令窈,又朝身后微侧首,“肃儿,还不见过钟夫人?”这轻柔尾音像把钩子,立刻从门外钓进个玄衣公子。
简肃跟在母亲身后跨进来,面如冠玉,身形挺拔,他规规矩矩地向钟夫人行过礼,眼皮一抬,扫过二楼楼梯口紧闭的木门,不着痕迹地抿了下唇。
“贤侄无需多礼。”钟夫人含笑点头,心中暗暗品评着这少年郎的样貌气质。
“窈窈,来见过时伯母和简公子。”
“时伯母安好。”孟令窈上前见礼,视线转向简肃,唇畔浅陷,“简公子。”
简肃板着脸,微微颔首。
魏掌柜将店中一切看在眼里,目光不着痕迹地掠过二楼,伸手招来伙计,低声嘱咐了几句。
“今日遇见令窈,我的心算是放下了。”时夫人拉过孟令窈的手,“伯母正犯愁呢,想挑几样别致些的头面送与几位蜀中故旧家的夫人小姐,你眼光最好,帮伯母挑挑?”她目光温和,言辞恳切,叫人难以拒绝。
钟夫人笑应,“她小孩子家懂什么,别耽误了夫人的正事才好。”
“妹妹这话就是见外了。令窈这般伶俐,我啊,是求之不得。哪里像我家这小子,什么也不懂,也就待会能结个账了。”她半拉半引,将孟令窈引至长案前。店里的伙计忙捧出几只沉甸甸的乌木托盘,以供挑选。
几人围在案前,时夫人拿起一支赤金累丝嵌红宝梅花簪,询问孟令窈意见。孟令窈指尖在几支簪钗间轻点,口中分析着样式、宝石搭配的巧思、工艺的繁复程度,条理分明又点到即止。时夫人连连点头。
简肃对珠宝首饰并无兴趣,候在一旁,有一搭没一搭地啜着茶水,偶尔听到那厢女眷的笑声,抬眼去瞧,视线不自觉就落在了中间少女绯红的唇瓣上。只一眼,便收回了视线。
忽地,一阵暖风从半开的格窗吹入,夹杂着一丝若有似无的甜香。钟夫人放下首饰,轻轻吸了口气,以袖掩唇,笑着对时夫人低语,“是老顺记的枣泥酥……这会儿闻起来还真有些馋了。”
“窈窈,你去买些来吧,我们选累了正好用些茶。”
孟令窈刚要答应。时夫人开口阻拦,“怎能让令窈去?”
她话音未落,一旁的简肃已自觉站起身。时夫人面带笑意,对他的识趣很满意,“肃儿,你去吧。”
钟夫人推辞道:“这怎么成!外面日头大,不好劳烦简公子……”
“哪里的话,”时夫人眼中光芒极快地一闪,随即抚掌温言笑道:“不如两人一道去吧?出去透透气,省得都守在店里拘束。”
钟夫人佯做迟疑,道:“也好。”
两位长辈你一句我一句,将事情安排妥当。
孟令窈如何不明白这是有意安排,只是正觉方才话说得太多有些累,想出去缓一缓,于是随意道:“是。”
简肃嘴角几不可查地绷得更紧了些,终是木着脸开口,“孟小姐请。”
孟令窈转身朝门口走去。简肃跟在她身后,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行至门槛前,他下意识加快半步,伸手上前打起珠帘。孟令窈矜持颔首,裙裾摆动,迈出门去。
简肃盯着自己那只多余的手,恨不得将之剁了了事。
门帘刚落,喧闹街市扑面而来。
简肃落后半步,目光钉在她满头珠翠上,不知想到了什么,声音冷硬,“孟小姐今日这般盛装,” 他唇角扯出讥诮的弧度,“莫非赵诩和裴大人……尚不足称孟小姐之心,竟还需劳动尊驾来敷衍在下这一回?”
孟令窈脚步未停,只侧眸瞥他一眼,眼波清亮如寒潭映月,“左丞未免太高看自己了。”
“连那刚开蒙的孩童都会背‘礼义之始,在于正容体’,怎么左丞竟不知么?”
“还是您觉得,您英武胜过赵将军,清贵胜过裴大人?”她短促地轻笑一声,尾音拖得又软又利,“也值得我特意‘打扮’一回?”
简肃呼吸陡然窒住,只觉胸口像被无数细小的针狠狠扎了一下,一瞬间,所有的鄙夷、不甘,甚至那心底一点无法控制、可耻又隐晦的……在意,都被剥开了摊在光天化日下。他脸上涌起热意,耳垂红得几欲滴血,方才还咄咄逼人的气势,被这连环诘问碾成了齑粉,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孟令窈纤长的睫毛轻轻扇了扇,不再看他愣在原地的窘迫模样,盈盈转身,抬手指向前方,唇边重新缀上无可挑剔的浅笑,“瞧这热气,想是刚出炉。简公子,请吧。”
糕点铺里,赵如萱举着一块热气腾腾的枣花酥,往兄长嘴边送,“二哥尝尝嘛!就尝一口,看看是否太过甜腻?三殿下不喜太过甜腻的点心。”
赵诩皱眉后仰,躲避妹妹热情的投喂,“你自己尝……”
他抬手挡开妹妹的手,不经意间转过了头。略带嫌弃的表情尚未完全收回,视线就那样直勾勾撞上了铺子门口的光景。
青布门帘尚未完全落下,皆因他的好友抬手挡住了布帘。
刚要打趣,何曾见过他如此有风度。
下一瞬,他的心上人臻首微垂,自帘后从容步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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