怜青尽量不去想脑子里涌现的凌乱画面。因为飞得快,她几乎贴在了江恕的身上,但偶尔还会被烈风吹得摇晃些许,江恕索性将她圈在怀里,稳稳立在剑上,“都城在大乾的西南处,你能认出来吗?”
怜青点着头,眯眼看向脚下,仔细逡巡着底下这些遗迹。
张见素却冷不丁开口,“往左边飞吧。”
江恕略有意外,但还是依言照做。这一声过后,张见素又指点了几句,不过一炷香的时间,他们竟已来到都城的上方。
怜青望着下面的断垣残壁,心中一时倒是颇有些感慨。
红颜白骨,沧海桑田。也不过就在这一瞬间。
“东西应该被藏在了太初殿里。”张见素迟疑道:“我们几个,分头找吧?”
“好。”
乌玄剑极快地冲了下去,然而越是接近这座残破的宫殿,一股浓烈的清甜之味愈是铺天盖地袭来,怜青眯了眯眼,“那是百花将军身上的味道。”
是夜葵。
这一整座宫殿,都被种上了密密麻麻的夜葵花,不知道用了什么法子,那些花儿在大白天也在招摇着盛开。
江恕似乎是迟疑片刻,但很快又接着旋身而下,几人稳稳落地。
太初殿。
夜葵的香气叫人心旷神怡,甚至有些迷醉。
怜青很快说道,“我去正殿里找,你们两个搜一下耳房。”
“好。”
两万的厉鬼还在不依不饶着要驱逐外来者,再多的话此时也没空说,怜青动作飞快,去正殿,将每个地方都胡乱搜了一通,额头上渗出了细密的汗,抬头略微歇息下,她看见了门口站着的江恕。
——他好像又长高了?
骨架抽长了许多,血肉却是愈发薄了下去,此时不声不响,逆着光站在门口,一时看不清那面容,怜青恍惚间,像是又看到了那天伏在自己身上的那个妖异的少年。
“耳房里没找到吗?”定了定神,她说,“那你过来搜一下寝宫吧。”
江恕却是摇摇头,墨玉似的瞳孔,仿佛能隐去全天下的光。
“你不要动。”他向怜青这里走来,步子有些迟疑,却又是十分的坚定。
来到了面前,江恕却还是没有停下脚步,怜青被迫微微后仰,盯着近在咫尺的那人,“怎么了?”
她的脊背,贴上了冷而硬的墙壁。
江恕伸出手来,“这里。”
他的指尖擦过了怜青的耳垂,点在了后头的挂画上,凝神道:“你的影子打在上头,边缘的线条是不平整的。”
那就意味着,这幅画的后头藏了东西,面上才会起伏不平。
怜青转了个身子,一眼望见了这张平帝威严的画像。
梦境与现实的相撞,令她有些恍惚。而身后的江恕已是抬手,轻轻撕下了这幅画。
这幅画的背后,果然有一块略略凸起的砖。小心地把这块红砖抽出来,两人便见到了那暗格里的东西。
这是先帝的画像,谁也不敢破坏它。
如果不出意外,这份卷轴,合该是再也没有见天光的那天。
唇角轻轻扬起,怜青拿了卷轴,略后退一步,肩胛骨却撞到了身后江恕的胸膛上。
她有些急,力道不轻,猝不及防听见江恕的一声闷哼。
柔软又缠绵。
两人一时怔在原地,江恕往后退了两步,等怜青回头时,他已看不出什么异常,“没事。”
点点头,怜青唤来了张见素,将卷轴就这么铺在地上,把里面的东西都翻找出来仔细查看。
令人诧异的是——原本有关于鹿野之战的东西已经全都不见了,这份卷轴打开以后,竟是一份罪己诏。
扫了两眼,怜青便抄起这份卷轴塞在怀里,“是那胖子亲手写的,我们回去吧。”
回去要比来时要快得多,因为厉鬼与仙家之战所掀起的烟尘几欲遮天蔽日,无需指引,他们很快便又回到了战场。
那结界已然是破了,厉鬼纷纷冲了过去,有金鸣戈击之声,底下一片凶戾的幻光,怜青根本看不清楚。
她立在半空中,忽而震声道:“朕以凉德,缵承大统,意与天下更新,用还祖宗之旧(注)。”
江砚白不由抬眼看去,见那女子立于云端之上,容华绝艳,风姿昭烈,凛然不可逼视。
将卷轴徐徐展开,怜青不管那些厉鬼们骤然掀起的嘶鸣,犹自一字一句念道:“
……
鹿野一战,朕甚刚愎,视劝勉之言为毒刺,置万军安危于不顾,轻敌骄纵,以至被俘。
……
后朕回朝,深恨残破之躯。凡所见之人,朕皆欲杀之。
冤忠作奸,枉黑为白,坑杀两万赤风骑,实则为惩一己私欲。
……
悔之,晚。
……
特作《罪己诏》,还之以清明,告忠魂以安息。”
一口气念完了这份文书,怜青才喘息着一口,伸脖子向下看去。
打斗,已是停了。
而天边却现出了诡谲的乌云,周身的气温急剧降低,数万厉鬼的冤气似乎在此刻霎那间爆发出来,怜青在瞬时间觉出了彻骨的寒气。
江砚白指尖一动,便有股暖洋洋的真气倾泻而出,直冲着怜青的方向而去——却被无声无息着打了回来。
他意外地抬眼看去,却只瞧见立在玄剑上的那两人拥得极为紧密,周身萦着淡淡的紫色微光,容不得旁人的插.入。
厉鬼哭嚎阵阵,钻入耳中,引得五脏都跟着隐约震动,心中不免觉出几分郁郁的阴。
最后再看一眼,江砚白默默收回了自己的真气。忽而婉转着升起一个隐约的念头:这二人,绝不是姐弟。
有什么一闪而过的疑虑,在见不得人的角落里,倏地飞了过去。
怜青自然不知道江砚白的想法,她冷得浑身发颤,那是股来自天地之间的幽冷,像是要把人的阳气与神魂全都吸走,鬼哭阵阵,还在不断侵扰人的心智。
明知道不妥,她此时却还是缩在了江恕的怀里,贪恋着、汲取着他的温暖。
有道灼灼的视线落在了她的脸上,江恕十足侵略眼神在此刻完全不做遮掩,就像是来自几万年前,穿破了时间与空间的迷障,执拗地要找到这个人。
‘杀。’
那个声音,在他的脑海里蛊惑着。
‘把所有人都杀死,她就只能看着你,只能与你说话了。’
‘……她的目光,会永远落在你的身上。’
江恕只是静静地听着。
这时候的他看上去,竟有些纤尘不染似的纯净,仿佛来自九天之外,并不懂得凡人的喜怒嗔痴。
那个声音轻轻笑了声,再开口时,已然多了些恶意。
‘你的**。’
‘被她发现了。’
真是可耻。
江恕垂下眼眸,有些苦恼地看着自己。
冷,已经悄悄地消散了。
现在的怜青,却又觉出了十二分的灼热。
她不敢动。
江恕在她的耳边轻声说着,“这次的梦里,我看到了很多东西。”
“但我不懂。”他启齿呢喃着:“等回去以后,你教教我吧。”
话说完,他便松开了双手,玄剑亦是稳稳落地。
怜青的表情有些恍惚,犹自强撑着站稳身子,并不看向江恕,只神色十分不自在地来到冯春她们身边。
方才,有维岳山门的人打头阵,春月宫人要稍稍落在后头,此时的他们,却都有些兴奋。毕竟是第一次实战,对手就是几万年的厉鬼,又近距离地观摩到江砚白的修为之高深,个个都产生了些许不真实的虚幻感。
幸亏如此,暂时没人发现怜青与江恕之间的异常。
“宫主,您好厉害呀。”予安笑嘻嘻着跑来勾住她的肩膀,眼睛亮晶晶的,悄声说道:“刚刚你念罪己诏的样子,就好像是玄女下凡一样。”
——比维岳神尊还要尊贵许多。
此时阿洛与冯春亦是上前一顿猛夸。
怜青顿时有些找不着北,清了清嗓子,这才挨个望过去,“你们都没事吧?”
辰蕴受了点小伤,她的侧脸至脖颈,被划了一道紫黑色的口子,但冯春已经帮她处理过了。
阿洛不好意思道:“阿蕴是为了救我才受伤的。”
……居然是他拖了后腿。
怜青点头,“大家都小心一些。”
一番短促的修整过后,在场众人却又都嗅到了那股清甜的花香。
百花将军来了。
他那些厉鬼大军的执念已去,在这世间完全消散了个干净。可是它却还存在着。
怜青下意识又掏出了怀里的罪己诏,拿出来以后,忽然听见张见素没头没脑说了声,“没用的。”
有没有用,试试才知道。
接着,怜青飞快把东西抛给了江砚白,眼神示意他去安抚那顾千山的执念。
江砚白只是摇摇头,显然,他与小鸡是一个看法。
百花将军的身形似乎更为高大了些许,因为方才几万厉鬼魂飞魄散,而他这个大鬼又趁机吸收了许多溃散的阴气,眼下几乎有一座宝塔似的那么高,踏着稳重的步子,向这一行人走来。
鬼王,也莫过如此了吧?
所有人都生出了一股本能的恐惧,司礼忍不住回身问道:“沈宫主,你有法子吗?”
若是让厉鬼罢休,要么令他本人破除执念,自行圆满——就像是方才那些厉鬼一样。
要么,便只能以强硬的法力与之相抗,令其魂飞魄散了。
然而对方如此可怖,饶是维岳山门见多识广,也不由得生出些许畏惧之心。
怜青干脆道:“没有。”
如果百花将军的执念不在于还他清白,那便只能是怀乐公主了。
她又上哪儿去找个怀乐公主过来?
这一声让众人有些失望,纷纷又看向了江砚白。
可他只是沉默不语,凝视着手中的无悲剑,手腕隐现出一道流光。
鬼王忽而发出一声剧烈的呼啸,那声响几乎要刺破耳膜,怜青的胸中只觉得波诡震荡,耳朵里嗡得一声,喉口便涌上了一股腥甜。
其余人纵然是有修为在身,可看情形,竟也与怜青一样,完全抵御不住。
众人的心头一时大骇。
在这铺天盖地的音浪中,他们听见江砚白的一声叹息。
“应战罢。”
如此微弱的音量,竟能与鬼王的厉吼相抗。
在漫天的紫黑浓郁之气里,那道白光璇身缠了上去。
紧接着,维岳山门的人,倾巢而出。
春月宫见此情形,亦是咬牙而上。
唯独江恕立在怜青的身旁,黑眸无声无息地落在了怜青的身上。
“别担心我。”怜青抹着唇边血迹,语气尽量平稳,“这么强大的力量下,纵然有心,你也没法保护我。我自己会保护自己的。”
“江恕,去吧。”直视着那少年,怜青令道:“这是你提升修行的好时机,别管我。”
少年长身玉立,纵然身在修罗殿,亦是风致嫣然,唇齿呢喃间,生出一线靡靡情思来,“好啊。”
玄黑的剑身,萦绕着淡淡的杀气。
一如他转身以后,眸间生出的幽微阴鸷。
‘杀了他们。’
‘这里的所有人……都该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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