才刚触到沈念初的识海，便有股不可思议的快慰。
他并非为了与她神交，然多少觉出了些许旖旎之意，此刻不由得分出大半心神，克制住不该有的心思，脑子里这才逐渐澄明起来。
却还是能觉出飘飘然着的快乐。
江砚白不为所动，他的神识宛如不断分裂又迅速生长的菌丝，不过片刻，便已四通八达着探入沈念初的每一寸角落，不断翻找着，要寻得她的记忆藏在何处。
这张扬又霸道的入侵，令沈念初无意识着咬紧牙关，最初的疼痛已经过去，那枚定神丸大约是起了作用，使得她那些丢失溃散的神识，又在丝丝缕缕着成型。
江砚白还在寻找，他觉得有些古怪，因为多数人的记忆都占据了大片的识海，可是在沈念初这里探查下来，他只找到一些近期的东西，想要找到先前的东西，却是再也不能。
那些记忆，大多是她在春月宫里，与冯春斗嘴吵架，温和耐心着教导弟子们的片段。
沈念初，倒是一位好尊长。
顿了顿，江砚白的神识还在不断游走着，忽而寻得一间隙，立刻便挤了进去。
太过专注的探寻，方才那种心理性的快乐，在此时完全消散了。
沈念初骤然睁开了眼。
两人还在亲昵地贴着额头。
她浓烈的眼睫扫过江砚白掌心鼻骨处，有些痒，但此时分不开心神计较这个，江砚白讶异着汲取那些飞速闪过的片段，心中逐渐明了。
她并不是这个世界里的人。
沈念初，来自一个‘现代世界’，那个地方光怪陆离，虽说都是凡人，却比神仙还要自在的样子。
而且……人人平等？
下巴忽而一个吃痛，江砚白瞬时收回了自己的神识，立刻睁眼看去，只见沈念初的唇边有血。
迟疑了片刻，他才发现，原来是咬了自己的下巴一口。
这么一息间，两人的神识已是彻底分开了，沈念初狠狠把他推离，自顾自擦着唇边的血迹，面上青白不定，恨声道：“你要杀就杀。”
一个异世界的流魂，飘零到了此处。
她，并非怜青。
江砚白长舒一口气，此刻也辨不清楚自己是不是失望至极，然而尚能保住理智，点了点头，似是自语，“如此也好。”
沈念初厌恶他，认为他虚伪。但她并非是怜青，那么就那无关紧要，他无需在意。
如果是怜青这样看待他的话……
沈念初警惕地后退两步，盯着那不知无故多出几分阴翳色彩的白衣仙人，人还有些发飘，需要用力才能站稳身子，“江砚白，你不给我一个解释？”
稍许难言的沉默过后，江砚白对她微微颔首，“抱歉，是我将你错认成了我的妻子。”
那丝阴翳已是悄悄散了，维岳神尊依旧凛然不可侵犯， “沈宫主原本的世界，瞧着很有意思。”
不动声色打量她片刻，他淡淡一笑，“难怪。你的道，与我不同。”
怜青知道，他刚才窥伺了张见素的记忆，此刻神色自若说着的，却是张见素的过去。
她害怕露馅，也不欲窥探小鸡的私隐，只是偏过了眼神，做出个不耐烦的模样，“你既然已经知道我不是沈怜青，那么可以放我走了么？”
江砚白温声说道，“理应如此。”
言出法随。
怜青整个人又是腾空被横抱起，眼前的景色迅速变化，撕扯着有些变形的白云不断从眼前略过，什么都看不清楚，只有江砚白那个有着咬伤的下巴痕迹分外明显。
顷刻间两人便落了地，江砚白现在倒是知礼守节，落地后便将她放了下来，撤了两步，拉开与她的距离，却又偏头看向了远远的东方。
有魔气。
这寂空峰的山脚下，却已有众多维岳山门的弟子们焦灼等待着，她们纷纷假装没看见那面带潮红的沈念初，此刻也不能计较外人在了，上前禀道：“冥山来袭！”
“他们此次有备而来，破了东临崖的结界，众多魔物大肆入侵，已有堂主牺牲。”
江砚白神色淡漠，“来多久了？”
“有三个时辰了。”
神交，会无限地压缩时间。
虽说怜青觉得只有那么一瞬息，可其实在他们□□的那段时间内，外头已是过了大半日。
“司清，带沈宫主去后室暂且安置，其余人随我来罢。”
江砚白随后看了过来，言语中暗含抱歉，“此时不能送你回春月宫了，我得先解决眼下之事。”
沈怜青只能点头应好，眼睁睁看着江砚白的身影瞬时消失不见了。
“沈宫主，请随我来。”司清觑了眼她沾着点点血迹的唇角，眼神略有幽暗，面上却是不显，“后室，是维岳神尊的寝殿。魔族之人万万靠近不得，您大可放心。”
“有劳你了。”怜青跟在了她的后头，随口问了句，“你怎么没去百花鬼城？”
反而是那讨人厌的司礼跟着过去了。
谁知此言却是刺到了这个小姑娘，她的眼眶本就泛红，眼下更是有决堤的先兆，强忍泪意道，“我本来是要去的，只是临时有事，只好留在山门中。”
眼见她抽搭着哭了起来，怜青迟疑道：“此去凶险异常，也并不好玩，最后那些厉鬼还都是自行了断的，去不去也无妨。”
谁知司清哭得更狠，“可是司礼他好惨，我连他最后一面都没见到。”
司礼的两只眼珠被硬生生挖出来，浑身的筋脉均被震碎，尤其是他的那颗心，收缩到了极致，几乎成了个核桃仁般大小。长老们都说，司礼临死前恐怕是经历过莫大的恐惧与绝望。
怜青双唇微抿，她并不知道司礼牺牲了，此时却是略有意外，忍不住黯然道，“天命无常。”
无声地点点头，司清这才缓缓收了泪，她领着沈怜青去了后室，人也跟着清明了些许，“沈宫主，您请进去喝杯茶吧。”
这是江砚白的寝殿，然而外观看上去只是寻常的茅屋，在竹林之下显出了几分脱俗的雅致。
江砚白一贯不叫旁人进屋子里去的，院门处只有两个十四五岁的少年守着，见到司清便纷纷上前来行礼，看得出来她们虽然好奇，却并没有多看怜青一眼。
怜青冲她们点点头，缓步走进了那屋里。
直到她把后室的屋门关闭了，守门的那小女孩才低声道：“司清师姐，维岳神尊真的与这女子有什么吗？”
司清皱眉：“有什么？”
“神尊把她带去了寂空峰，那无人探查又有结界的地方待了大半日。况且还差师伶堂主取了定神丸，那女子也不像是神识受损的模样，除非是神尊与她……那个了，才会用得上定神丸 。”
另一人结口道：“可怜师伶堂主一片真心。”
“不可议论尊上们的私隐。”司清板起脸来，“你们两个再胡乱传，我就告诉你们师傅了。”
“师傅也在议论，大家都在说。”小弟子冲她吐了吐舌头，“我们只是为师伶堂主不值嘛，看那个女子，也没多美啊。”
自从执法长老外出云游以后，山门的风气是愈发散漫了。司清一介执事弟子，也压不住这两人。
她只好重新严肃地训斥了一句，这才匆忙着离去。
三人的对话，透过门缝，全都传到了怜青的耳朵里。
她此刻却是分不出心神关心这些流言碎语，一进入后室，怜青便被这里的陈设吸引住了目光，她在此处随意的走动、打量，甚至出手摸了摸家具，终于确认了：这里，与当年在见青山时居处一模一样。
就连空气中隐约浮动着的清香，都是熟悉的味道。
江砚白也算是有心。
她坐在蒲团上，自顾自给自己倒了盏茶，凝望着那茶汤的颜色，嘴角不自觉着扯出一丝冷笑。
张见素忽而叫道：“沈怜青！”
她瞬间站起了身子，“你没事吧？”
“我没事啊。”小鸡奇怪道，“我刚刚跟她们说话，没空找你呢。”
怜青松一口气，虽说心里也知道，江砚白窥伺记忆的行为应该不会对小鸡造成什么伤害，毕竟她关心则乱。
“她们现在气势汹汹去维岳山门要人了。”张见素声音郁闷，“我要去，但是都不带我。我看冯春那样子，就像是要上门打架似的。”
怜青笑了笑：“江砚白已经没有疑心，正好让他们来接我回去。对了，阿洛跟予安还好吗？”
张见素顿了顿，说道，“阿洛还好。只是受了点伤而已，予乐跟我正在照顾他。”
“予安呢？”
听见那头只是沉默，怜青也知晓了情况，她的心头不由笼上了一层阴翳，不受控制着回忆起当时看见的那一幕：江恕的手边，那紫黑色的魔气。
“你替我看好阿洛。”怜青低声道：“不要让江恕接近他，一定要等他醒过来。”
小鸡闷闷嗯了一声，“我有些费神，先挂了吧，等你回来再说，拜拜。”
怜青重复着她那略有古怪的说辞，“好……那挂了吧。”
断了联络以后，她忽而听见不远处一声极重的爆炸声，怜青飞快来到窗边，对着爆声的方向，极目远望。
一线青紫的浓烟冉冉升起。
无悲剑结成的结阵之中，是零散炸成了齑粉的血肉，粉色的血雾还在纷扬着飘摇，血腥味浓烈且张扬。
江砚白缓缓收回了无悲剑，凝望着那令人作恶的血肉碎片，只仿佛若有所思。
他身后的弟子几乎都受了重伤，惊疑不定看着那块地方，有人庆幸，也有人咬牙切齿，师伶却是怀疑道：“不会是陷阱吧？”
冥山的这群魔，一共只有二十余个。今日猝不及防大举攻入，趁着维岳神尊在寂空峰这段时间，杀了维岳山门百位精英有余，对他们整个门派来说，都可谓是元气大伤。
他们此行无论至到何处，皆是摧枯拉朽的势头，就连师伶亦是震动不已，不明白为什么短短时日内，这群魔的法力提升至了如许境界。
江砚白淡淡道：“他们是抱着必死的念头来的。这是冥山里最拔尖的那一批魔，这魔头是他们的魔王。眼见逃脱不得，引体自爆了，并非陷阱。”
无悲剑，不会允许有人在它的眼皮子底下糊弄。
“原来如此。”师伶叹道：“我门损失惨重，但这样一看，还是冥山折损得更厉害些。”
然而事情处处透出诡谲。
冥山为何进入大举进攻发难？又恰好赶上他在寂空峰的这段时间。
是谁把消息透露了出去？
江砚白还是静立在原地，修长的眉目有些清冽地微凝着，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此时山门入口处忽而有人来报：“神尊，春月宫的冯春，带着两个小徒弟骂骂咧咧地上门来了！”
要人来的。
不知为何，师伶此时觉出难以言喻地赫然之情，她飞快瞄了眼江砚白下巴处的伤痕，秀气的丹唇轻轻抿了下。
过了许久，不见江砚白回应，师伶只得出声提醒：“神尊，春月宫的人来了。”
“知道了。”江砚白轻轻吐出一口气，偏头吩咐一个堂主处理好这地方，便又转身而去。
“神尊。”师伶却不自然地叫了他一声。
江砚白静静看着她，只见对方神情古怪，顿了几息，这才迟疑着用指尖示着自己的下巴方向，语气微妙道：“要见外客，您还是先整理下仪容为好。”
那块下巴上，还存着沈念初的齿印，以及些许血迹，沾在他如冰玉般的脸上，有种不可言传的暧昧。
用指腹碾过去，婉转连绵着的起伏。
消了那印迹以后，江砚白依旧是端方温润的君子之姿，微微颔首，“多谢提醒。”
居然真的是忘记了，自己被咬了这么一块地方。
江砚白的身影已是不见，师伶这才收起了古怪的眼神，默默摇头——
横竖与她无关了。
自从那天神尊言辞锋利着挑明以后，师伶便强令自己将念头掐灭，也许她对神尊真的只是仰慕之情，所以现在即使隐约知道神尊与那女子做过什么，她的心中，也生不起什么太大的波澜。
只是……
那女子情愿嘛？
如若不情愿，在神尊的强压之下，她一介凡人，却又该如何自处？
担忧着看一眼后室的方向，师伶匆忙跟上了江砚白的脚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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