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头就这么晃悠悠着过去了,直到下午,怜青这才离了床。
她把一身脏衣服连同床铺全都扔进去炉子里,随便吃了点食物以后,便到病房里去看阿洛。
这小子正在半裸着身子坐在床上打坐,本来冯春叫他好好休息,他却偷偷摸摸爬起来练功。心大约是不定的,听见门口的动静,把半个眼皮子撩开偷看了她一眼,又很快闭上。
怜青目不斜视,“你还好吗?感觉怎么样。”
阿洛低哼了声,“本来我也没事,小伤而已。”
“你再不顾伤势强行练功,没事也变得有事了。”怜青按住他的肩膀,顺势就将他重重的压着躺下去,这才正色道,“你跟我说说当时的情况。”
阿洛神色怏怏,“百花将军的幻术太可怕了,我只见到予安被一个黑影重重打了一掌,她整个人都飞出去了,那黑影子还要追过来。我就连忙上去想帮她,但是不知道从哪儿,却有道剑气却冲我过来了,好在江恕他就在我旁边,从后头推了我一把,我这才没让那道剑气穿了心胸。”
想必春月宫人都问过他当时的情景了,阿洛说得很快,一口气讲完以后,没精打采补上了一句:“……真是多亏江恕了。”
怜青默默点头,“你说的黑影,是什么样子的?”
“应当就是予安的分.身吧。”阿洛说得有些迟疑,“我能感觉到,那一定是个女子。应该没错的,予安做什么事情都比旁人更认真,当时一定是拼了命。她的分.身,自然也就更厉害些。”
女性的影子。
说着,阿洛又想起身练功,“我真的没事,我是妖怪诶,受了伤,了不起躺一夜就好了嘛。”
“我还是更相信冯春师祖的判断。”怜青单手微微施力,睨了阿洛一眼,“我知道你想快些变强,但……予安的事情,不是你的错。”
不想阿洛却是一怔,略有不自在的偏过了头,“我不是为了这个。”
他并非偏执的人,予安死了,虽然很难过,倒不至于为难自己。
怜青奇道:“那是为了什么?”
“为了三个月后的仙门大练。”冯春的朗声比她更先一步而来,一边进屋,一边看向阿洛,“你想起就起来吧,年轻人,恢复得是很快。”
春月宫人昨晚几乎都是一夜未睡,过了晌午,这门派里才有了点动静,辰蕴跟在冯春的身后,手里正端着药,低着头把苦药送到了阿洛的床边。
阿洛做出个苦命模样,也知道自己逃不过,索性端起了那碗药,一口气就咽下去了。
怜青瞧着她们,“予乐人呢?”
辰蕴答道:“在守灵。她们老家的风俗,人死以后,得有亲人陪着三天。宫主您就放心吧,这段时间,我每天会给她送饭,好好照顾她的。”
“辛苦你了。”怜青笑了笑,转而看向冯春,“师祖的意思是,想让春月宫去那仙门大练?”
那是有好几个较大的宗门,一同办起来的切磋比武大会。这比武大会一开始倒是还好,怜青还曾去混一届,那次是江砚白夺下了魁首。
然而几十年下来,也没什么公平公正可言了。
发展到后来 ,那更像是什么‘仙家新星出道大会’‘修仙界第一美人评比大会’,给一些大宗门的亲传子弟们一个露脸机会而已。
“是啊。”冯春当仁不让,“如今有江砚白坐镇,修仙界对这五年一度的大练可是盯得很紧。若是能在大练中出点风头、讨个好奖头,说不准还能让江砚白亲自指点一二,于春月宫而言便是再好不过了。”
本来春月宫就人丁寥落,眼下又去了一个乖巧得力的弟子,冯春忍不住有了招收新弟子的想法,她正色看向怜青,“不过毕竟你是宫主,一切听你的。”
怜青垂眸,很是仔细地考虑了片刻,这才点了头,“要去就去吧。”
“好!”冯春的眉眼舒展开来,得意道:“我春月宫寂寂无名近百年,也是得让那些草包们知道知道厉害了。”
这话说得狂傲,怜青好笑道:“可是咱们的弟子却只练了不到一年的功夫,师祖还是莫要想得太多吧。仙门大练虽是可去,但是我想,也只不过增添他们一些实战的经验而已。”
就像上次的百花鬼城,就算修为再高,可是无法堪破幻象,也不知道适时改变自己的作战方法,最后便只能被那幻象牵着鼻子走。
修行到最后,便是在修炼自己的眼界与心胸了,因此多出去见识、历练,对他们来说是件好事。
不想冯春却是嗤笑道:“你当那群草包又有什么厉害的?这仙门大练的参与者,都是各门各派的新人弟子而已,大部分连吞气吐纳都练不明白,咱们的这群孩子放那就是鹤立鸡群,势必要把他们打得连亲娘都不认识。”
张见素恰好在此时踏门而入,微妙着接了一句嘴,“鸡……也没什么不好的吧。”
何必如此拉踩。
“鸡。”阿洛神色古怪,只蹬着腿把自己的身体往下沽涌,锦被盖过了脑袋,笑声隔着被子,显得有点贱嗖嗖的,“为什么,一个神灵……幻化为妖以后,居然会是个鸡。”
神灵,多少是被供奉出来的神,虽说虚无缥缈,但张见素居然能够凝成了有意识的实体,那怎么也得是龙凤一类的神兽罢。
结果却成了一只小鸡妖,真亏得她几万年的神灵生涯。
辰蕴别开了眼,不大好意思地清了清嗓子,嘴角还是飞快向上扯了扯。
张见素皮笑肉不笑,她也睡到现在才起来,自然而然来到怜青的身边,捻着桌上的红豆糕送进嘴里,含糊不清道:“万物有灵,小鸡又怎么了?谁能想到一只小鸡还能这么厉害,曾经是神灵,现在还修炼成了人形呢?我这叫藏拙。”
怜青听得心虚,静静倒了一杯清茶递给她,夸赞道:“这可是来自数万年前神灵,比玄女的年纪都大,以后你们都不许开她的玩笑。”
“知道了。”阿洛懒洋洋说道:“往后咱们春月宫若是人多要制腰牌,上面什么都别写了,只需要在上头画一只小鸡,多威风啊,仙家独一份的气派——”
张见素隔着被子恨恨砸了一拳头下去,阿洛吃痛大喊,“你怎么来真的?”
两人转瞬间撕打起来,冯春摇摇头,闲闲地看着张见素说道,“这世间神灵倒是不少见,不过都是些没什么意识的亡魂而已,咱们春月宫先前的那个阿瑾,就是李月卿曾经带回来的神灵,可惜不知怎么就没了。”
张见素这种有自我意识、并且能凝成实体的神灵,倒是不多见。
虽说冯春也想不明白,为何张见素最后会变成一只小鸡。
“阿瑾被江砚白一剑荡平了。”怜青说得平静,“我亲眼所见。”
冯春一拍大腿,“这崽子,赔我的阿瑾!”
怜青点头道:“我一直想与他索赔,但是我人微言轻,总觉得不大好。”
“有什么不好的。”冯春风风火火就要去写信,“必须让他赔,那可是全天下最牢固的结界,他没事坏我们结界作甚?!”
张见素一枕头砸在阿洛的脑袋上尖叫着:“道歉!赔钱!”
阿洛:“嗷——!”
声音似要穿破鼓膜,怜青头疼着站起了身子,“别叫唤了。师祖,你也先稍一稍,我们去看予安吧。”
此言一出,在场众人倒也都冷静了下来,冯春神色凝重着点点头,“去吧,一块儿去送她最后一程。”
辰蕴却是左右看了看,迟疑问道:“江师兄呢?”
江恕,他已经到了千星楼。
他的面容要比平时来的更为苍白一些,可是那双桃花眼飞出去的弧度似乎更为招摇了,整个人莫名添了些色气,像一池被桃花落英荡开的春水。
只是江恕声音却要比往常来的更为平静,他低声为予安诵了一段往生咒,听久了,使人有些安心。往炉子里递了一段香,静静后退两步,他立在了跪坐着的予乐身边。
“江师兄,”予乐熬得眼下乌青,对他勉强一笑,“又是你陪着我。”
哥哥死去的时候,江恕也就在她的身侧。
江恕没有回话,他陪予乐静立了许久,一只手忽而自袖口中翻出,递给她一个馒头。
予乐怔怔抬头,只瞧见那艳绝少年清润而瑰丽的眉眼,对着她暖暖荡出一个微笑,“在姐姐的面前,你应该要好好吃东西。”
予乐眼下不过十五的年纪,不知怎么却总爱不吃东西,说是怕发胖,但人分明很瘦。
姐姐活着的时候,每日除了修炼,最操心的,便是予乐的一日三餐。
泪水打湿了眼睫,予乐几乎是抢过了江恕手里的馒头,颤抖着把它塞进嘴里,苦咸、悲伤的眼泪,却令她尝出了温暖的味道。
“我想不通,为什么……”予乐泣不成声:“我原本有爹娘,有亲人……为什么他们全都死了,自从村里来了那对灾星,一切就都变了。”
擦了擦眼泪,予乐的声音很抖,“都怪他们,都怪他们……江哥哥你知道吗,就连那对男女路过的小镇,都被魔族屠戮殆尽,是他们害了所有人。那个女人……假惺惺的给了六叔叔金银,就像是买命财。我真想把她千刀万剐。”
她的声音又急又凶,说着便会噎住自己,却还是恨声宣告,“我以后一定会好好修炼,我要找到那对灾星,我一定会亲手杀了他们!”
“哦?”江恕不为所动,他看着予乐被呛咳得厉害,脸都被憋红着艰难顺气,却也只是站在一旁,都不肯伸手拍拍她的后背。
予乐深吸一口气,胸腔里还疼着,她泪眼迷蒙着抬眼看向江恕,润润的水光里,这少年似笑非笑地望着她,已经没了方才温暖又舒缓的形容,几息之间,他变得……极为陌生。
就好像是她幼年时见过那被供奉的狐仙。
有些黑心发横财的大户人家,知道自己来历不正,索性就供奉狐仙。他们会专门用上好的冷玉、请最精巧的工匠,雕成一个活灵活现的狐仙的模样,多是女子的体态,眉目低垂,似笑非笑。无一处不美,却无一处不妖。
现在,这活着的玉狐终于缓缓抬手落在她的肩头,语气幽若入丝,“她只是借宿而已,何错之有?你不必着急为自己找替死鬼。”
予乐感觉自己像是被迷怔了,只能惶惑着问他:“什么?”
“其实你的心里也知道,那个灾星,就是你自己啊。”江恕对她亲切一笑,“予乐,难道你还不明白么?你的父母兄弟姐妹,你的所有族人亲邻,都被你给克死了。”
“你害死了所有人。”
江恕秀丽的红唇中,吐出的却是能把人冰在地上,碎成齑粉的话语,“你才是那个灾星。”
“你呀,最该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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