掷地有声的这几个字以后,春月宫人便扬长而去。
尤其是冯春、阿洛、张见素这三人,身姿挺拔,面露狂傲之色,胳膊忍不住一甩一甩的,很像是上门挑事的模样。
直到离了那白玉大门很远了,他们走着走着,只见许多条山道在眼前,辰蕴弱弱道:“……咱们要去哪儿?”
总不好就这么在人家的地盘里乱逛吧。
怜青不动声色:“不重要。”
张见素寻思着,“应该会有人来带我们的吧?”
方才那种情况,确实也不好再把跪在地上的守门人拽起来让他带路。
他们放缓了脚步,还好很快就有青鹤山庄的一个女弟子气喘吁吁追了上来,“诸位春月宫的仙君,你们初到青鹤山庄,不知道要在哪处歇息落脚,请随我来吧。”
冯春矜傲着问道,“怎么,不是不让我们春月宫进来吗?”
“这是哪里的话。小苍不懂规矩,已经被执法长老剥夺仙骨,驱逐出山了。”女修恭谨着行礼,“还请诸位莫要放在心上。”
罚得有些重了,张见素脸上闪过不忍之色。然而怜青倒觉着正好,这种拜高踩低,想法子捞油水的心术不正之人,就不该拜入仙门。
怪不得修仙界的风气如此败坏。
冯春亦是满意道:“这还差不多。”
他们随着女修来到了两座山之外的一座平山 ,只见这山上的巍峨宫殿林立,错落有致地叠着。春月宫的住处居然也不小,分得了一座山腰上的宅院,另外还派了几个十七八岁的小仙娥侍奉。
辰蕴叹道:“一前一后,可真是两副截然不同的脸色。”
只是将维岳山门的令牌稍稍一示,便能让这些人前后转变得如此之大。
怜青垂下眼眸,令众人好生休息,不要惹事,自己便先回到寝居里,浅浅地补了个觉。
其余各宗门都是驾着仙船来的,就在这众宗门的居所上空,就漂浮着各家的船只,或者其他什么精巧的马车一物。
只有春月宫穷,硬生生御剑飞行了几乎一整天,才从千里迢迢外的玄州来到了这里。
怜青的梦,却也并不安生。
难得,她又梦见了被江砚白一剑穿心的那一天,只是情绪并不怎么激荡,反而生出了许多冷冷的平静,以冷漠的第三视角,静静看着梦里发生的故事。
然后,她又来到了江宅,翻身上了房屋,掀开了一只瓦片往里头看。
原本关着江恕的房间却是空空荡荡,看久了,会有一种目眩的感觉,正有些迷糊,怜青冷不丁叫这个房间拽了进去。
被捆在无数沾着血珠的红线里头的那人,变成了她自己。
幽微的恐慌摄住了怜青的心神,眼前忽而现出了苍茫的白光,她勉力抬头看去,只见房门大开着,刺进来的阳光却很是恐怖,仿佛能将她浑身烧灼。
而静静立在那门口,逆着光线,看不清脸上表情的人,换成了江恕。
无情,无生气、无机质的目光落在她的身上,就像是也凝成了那红线似的,将她紧密着缠绕,从脚踝处探来,那红丝线一路攀沿着,绕过她的腿肚,腰、乳,最后缠住了她的咽喉,缓慢收紧着。
沈怜青呼吸不能。
她忽而猛地睁开了眼,整个人也下意识微微坐了起来,此时还余着些睡梦中的混沌,惊疑不定地盯着半空中,耳边那不断绵延着的静谧呼吸声,与自己的心跳重合了。
有人。
她僵硬着缓缓偏头,看向立在昏暗中的那个影子,一时间却分不清这是谁。
江砚白与江恕这对兄弟两,看似处处不同,然而毕竟血脉相连。有时候怜青的潜意识里,会把这二人弄混。
一脚睡到了半夜,屋子里没点灯。
昏暗中,怜青静静看着那人,一开口,声音里却有些沙哑,“你不知道要敲门的吗?”
“对不起。”江恕无声无息着上前两步,借着床边昏暗的月光,头歪了歪,打量着她,“我感到有些痛,还以为你在叫我。”
每逢夜晚,没了白日的喧嚣,江恕便总有点露出真面目的意思——没有感情,只有**和本能的小怪物。
“痛?”怜青低低道,迟钝着意识到,大约是因为自己做噩梦了,母铃会感知到主人的情绪,而这份情绪又是因为梦中的江恕而升起的。
主人又失去了意识,所以这母铃自顾自的开始了惩罚。
怜青眉头一皱。
江恕已经坐在了他的床边,清清润润的黑眸里,仿佛有了点点水光。
他忽而伸手,用指腹抹过怜青皱起来的额间,感到指尖的几分潮润,声音里也像是沾了点水汽,湿漉漉着说,“你是不是做噩梦了,你还好吗?”
噩梦的冲击此刻已经全然散光了,怜青勉强笑了笑,她拿开了江恕的手,忽而又用掌心,压了压他的锁骨。
意料之中,他那个被打了银链的锁骨,此刻正有些发烫,而怜青的动作,也让江恕的呼吸变得钝而重,生理性地略微瑟缩着。
并不是‘有点痛’的程度。
母铃没分寸,方才应该是给江恕施加了极为残忍的痛楚。
月光如冼,江砚白静静立在半空,眼神空旷着看向那屋里的两人。
他一袭白衣,在月色下显得有些透明。
谁也没有注意到他。
“你刚才,是很痛吗?”怜青一寸一寸地摸过去,“江恕,对我说实话。”
“虽然很痛,但……”他想了想,眼睛半垂着说道,“是你给我的,我觉着很好。”
甚至还有些隐秘的快乐。
顺着怜青的手臂,他静静靠了过来,两人四目相对,均是澄澈的一双眼。
“我可以亲你吗?”江恕这么问着,却见到怜青微微摇头。
他有些失望。
江砚白忽而移开了视线,他望向头顶一片姣姣明月,轻轻吐出一口气。
很微妙呢……
看到这两人如此亲密地絮絮碎语,就仿佛是看到本来属于自己的东西,被人偷走并占有了,令他觉得十分苦闷。
衣袖间银雪翻飞,他无声无息着离开了。
“你回去睡觉吧,我以后会想法子约束母铃的。”怜青轻声说道,“……不要耍赖,绞魂链的催情术,发作的并不激烈,也不频繁。”
这段时间,她特意找了许多古书卷轴,翻到了这绞魂链的记载,书上说也许受困之人反而会被激荡起**,然而在首次发作以后,往后便几乎不会再有了。
“真的吗?”江恕却对她眨了下眼,纤长的眼睫细细颤抖着,他说的有些天真的不知廉耻之感,“可是只要一想到你,我就感到自己不受控制,想起……”
怜青轻轻捂住了他的嘴,她的眼神有警告意味,然而一触到江恕坦然得仿佛没有邪念的目光,却又不自觉地软了下来。
“你来春月宫已经快有一年了。”怜青叹了口气,“从前是我救了你,你只知道我对你好,所以喜欢缠着我。但现在你好歹接触过许多人,冯春、阿洛、辰蕴,他们之中,又有哪个不是真心待你好的?”
为什么,反而愈发慕恋着她。
说完,怜青便欲放开了自己放在他唇边的手掌,却不妨被他追着那掌心,粘腻着亲了一口。
这一吻像是落在心里,好像自己的心脏被烈火撩着,烫破了一块。
“可是我不要她们。”江恕慢慢的说,“你跟别人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如果当时是她们来到江府,也一定会救你的。”怜青不动声色说道:“他们都是心里很善良的人,把你从江府里带走以后,也会想法子把你送去春月宫,让你活下去。”
江恕轻轻嗯了一声,带了点鼻音,有些不满。
分明这房间里只有他们两个,然而二人却始终压低了声音说悄悄话,唯恐惊到了什么一样。
“不过说来,他们有一点确实跟我不一样。”怜青蜷缩起身子,下巴搁在膝盖上,看着眼前的江恕,静静说道,“我救你,是为了让你给我去报仇。他们却不会像我这样别有用心的利用你。”
这个道理,江恕自己应该懂得的。
怜青还在等他的反应,他却始终沉默着,眼睛睁得分明,两人无言片刻,江恕这才迟钝着问道,“你要说的就是这个?”
难道这很重要吗?
怜青顿了顿,忽然意识到了——他其实并不在乎。
“从前,我还不能压制我的异骨,只能乖乖照着他的话去做的时候。遇到过一个小丫鬟,她很喜欢我,经常偷偷地来看我,给我东西吃,到最后,她说要帮我逃走。她倒真的这么做到了。”江恕的声音却落了实,昏暗里,像是一块上好的翡翠被摔碎在地上,“后来一出了江府,我就把她杀了。”
“我讨厌这些……”江恕说得很慢,“他们会对我笑,自以为是的对我好,说着要救我。露出的表情,却都十分丑陋、贪婪。”
实在是太讨厌了。
江恕其实知道,自己应该利用她们,可是总忍不住杀了她们。
这并不是怜青喜欢听到的东西,因此他说出口的时候,一直在观测着怜青的表情。
如许娴静,并不曾露出嫌恶的表情,也没有对此发表意见。
江恕略有失望,他看着自己搭在床边的手,轻声道:“你知不知道,见到你第一面时,我在想些什么?”
“你还记得?”怜青却是反问,“我们是什么时候见的第一面?”
那时候江恕还被阵法压制在那个不见天日的房间里,怜青以为他那时的意识应该是混沌的,只不过匆忙间照了一面而已,不该记得如此分明吧。
“记得呀,在江府里。你爬上屋子里偷看我,那时候,你就很想杀我了。”
江恕似是笑了笑,“我故意把头扭得很古怪去看你,心里盼望着你会因此而更厌恶我,然后来到我身边动手。”
这样的话,他就能让她离自己更近了。
而不是匆匆一瞥以后,就那么离开。
他那时觉得十分伤心,却毫无办法。
灾厄本身就是力量,这份力量却是依着人心中的贪婪、**而托生的。怜青那时纵然厌恶他,却并不会因此不管不顾着要来杀他。
而是抛弃他,像抛弃了什么无用之物。
从一开始,江恕就在渴望着沈怜青的伤害,这是他与世界连接的途径,但他不喜欢其他人,只想要怜青。
怜青却是不说话了,她皱着眉,不合时宜地想起了江砚白。
与江砚白在一起的第一夜,在她的不懈追问下,江砚白这才有些赫然着承认,自己对她是一见钟情。
那时怜青不相信,“你骗人的吧,这么说就是想让我高兴的吧。”
“怎么会骗你呢?”江砚白温柔地望着她:“见着你的第一面,我的心中便觉着十分欢喜。怜青,我是可以等你走后,自己躲进柴禾后面的,但我怕你受伤,甘愿让你活着。”
“我自问并非是一个圣人,愿意为了陌生人而舍弃性命。思来想去,便只有一种解释了。”江砚白轻声道,“命里注定,我要对你一见钟情。”
江恕清泠的声音将她神思唤了回来:“你在想着什么?”
是害怕吗?不是的。她只是在出神。
“你哥哥。”沈怜青这么告诉他,“我想起当年,第一次见到你哥哥的时候。”
“哦?”江恕不大高兴,慢条斯理着说,“我不喜欢你提起他。”
怜青微微一笑,“我也不喜欢,但是江恕,你还是不记得你那哥哥吗?”
记忆里,只有模糊的影子。
江恕低低说道,“我不知道。”
怜青也不再追问,反而问道,“江恕,你有没有恨过什么人?”
“没有。”
怜青倒是不信,“你的父母还有那两个修士,他们一直囚禁你、利用你。你恨他们吗?”
恨,是一种感情。
江恕对他们,却只有冷漠。
话说回来,江宅里的那群人,与现在春月宫的这些人,在他的眼里其实并没有什么分别。
能感觉到,江恕在考虑着如何清楚地告诉她实话,他说得很慢,“如果江府的那群人死了的话,对我而言是一件好事情。我会希望它们死,并为之付出一些代价。但除此以外,我并不会再想起他们。”
说着,江恕却是猝不及防抬起头来,对着她淡淡一笑:“如果我一定要去恨谁的话,那么,我只会恨你。”
“你说得不错。”怜青一动不动着回答他,“也许会有那么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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