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江砚白出手打碎的那艘仙船上，藏了数百之众的冥山群魔，此时不得不纷纷现身而出，纯黑魔气四溢，一时竟有遮天蔽日之感。
“竟然来到了这里。”江砚白的声音，配着不断颤鸣的无悲剑，恍若来自天外之音，“你们，很好。”
辰少连挡在了群魔的前头，他方才受了些伤，已是喷了几口血出来，愈发显得面目狰狞，哈哈大笑着，“神尊先别急着动手，你若是想救底下这百千仙君的命，只怕是得先留我一命。”
此言一出，那百十个仙君俱是勃然变色，刹时间便有几百声怒气冲冲的质问直冲着辰少连而去。
他们都是方才瞧见春月宫与辰家应战，觉着时机已到，又看见辰少连的手势，便先行吞服了解药之人。
“一帮蠢货啊。”辰少连的声音阴阴柔柔，“这解药虽然是可以自己调配而成，但你们身在青鹤山庄，要想找到梦烛草灰入药，只得就地取材，可笑你们有眼无珠，连梦烛草灰被掉包了都看不出来，真是群废物。”
这群人已是比较警惕，没有贸然服用辰少连的解药，而是自己私下另配了。
可是整个青鹤山庄，包括着附近几千里范围内的梦烛草灰，却早就被冥山之人掉包了。
解药虽是自己配的，但原材料本身就有问题。
“辰少连……你原来是魔！”
“我不是魔！”辰少连厉声吼道，可转瞬间，他又轻声细气着说道：“我只是看不惯诸君罢了。在场的这些，自诩名门正派，各个都以斩妖除魔匡扶天下为己任，如今不过是冒出了个小小的春月宫罢了，为了除去她们，瞧瞧你们这些人的嘴脸，竟是一个比一个更加虚伪无耻！什么下作的手段都能使用得出来，偏生面上还装出大义凛然的模样，哈哈哈……真是叫人好生开了眼啊。”
这一番话把所有人都骂了进去，昨夜与他密谋的那些人虽不至于无地自容，却也是心生恼怒，只恨恨地瞧着他，一时间却又无话可说。
“不是冲着咱们来的。”冯春昂了一声，又舒舒服服坐了回去看好戏，“冥山的这群魔，瞧着是哄他们吃下毒药了？”
真是一出好戏啊。
四处环顾一番便不难发现，此地许多散修与小门派俱是一头雾水的样子，跟她们春月宫一样，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而那些同气连枝的大宗门——亦是方才服用了药丸的那群，却都是神色紧张，有些人的额间眼看着还渗出了冷汗。
擂台上的比试自然是终止了——辰蕴正手脚并用，死死地把辰苏倾压在地上。
不知是否故意挑衅，辰家现任家主的头颅，方才就这么从天上滚到了玉台的中央。
辰苏倾目眦欲裂，恨不得提剑冲上去找谁报仇，却受困于辰蕴不得行动，正理智全无地尖声辱骂。
辰蕴听得心烦，索性给她下了一道禁言的咒法，盯着她飞快一张一合的嘴唇，脸色同样不好看，“我不知道她会突然过来，但你现在过去，只能送死。”
辰家的家主分明远在冀州，是能逃过一劫的。
如果辰蕴早知道辰语真要过来，也许还能做些什么。
半空之中，以神尊为首的维岳山门之人，还在与冥山群魔对峙着。
江砚白垂眸扫了眼底下的众人，将他们的慌乱焦灼之色看在眼里，心里本能地思索着对策，可转瞬之间这些想法却又消失得一干二净，他的心间，忽而变得纯然如一片雪境。
他看见了沈念初。
她正偏头跟江恕说着话，也许是因为心情不错，人也放松，几乎是半依偎在了江恕的怀中。
这几个月里，他们两人的关系似乎变了许多，从前的沈念初对江恕分明还是多有警惕，如今却是毫不设防，如此自然而亲密，撤去了所有的防备一般。
江砚白的心里模糊着闪过一个念头——也许不该给她那条绞魂链的。
还在分着神，辰少连便阴阳怪气着来了一句，“就连大名鼎鼎的维岳神尊，当年也不是杀妻证道飞升了去的？真是难怪这全仙门人都有样学样，挡路的就一脚踢开，有好处却全揽进自己怀中。”
在场众人莫不为此言悚然而惊，即使他们身中剧毒，然而此刻还是忍不住偷看江砚白的脸色。
当年的七杀殿，不过是因为一个长老他的灵宠被神尊的妻子抢走，出言不逊了几句，偌大的门派，说没也就没了。
沈怜青永远是修仙界的禁忌。
众多目光下，江砚白却只是淡声说道，“你对整个仙界，倒是颇有些怨气。”
“我记起来了，”他点点头，思索道：“当年是你罢，堕入了冥山的幻象之中，以为是群魔踏破仙界，便是发了狂似的跪地求饶，不仅供出你辰家秘境的破解之法，还将你那女儿推在前头替你受死。”
说着，江砚白指尖一勾，那玉台上的辰蕴便叫一道纯白灵力困住了，被迫升至半空，立在了江砚白的面前。
就是她。
“辰蕴！”阿洛失声叫道，“她是这个人的女儿吗？”
冯春亦是皱眉，揣摩着江砚白并没什么杀意，暂且伸手制止了欲往前冲的阿洛，“她是从辰家出来的，少不得要卷进辰家的事情。”
怜青微微眯了下眼，却是低声问了句，“辰蕴，她与冥山有联系吗？”
江恕说，“有。”
江恕知道，却没告诉她。
怜青点了点头。
她还半倚在江恕的身上，侧脸被他轻柔地蹭了蹭，听见江恕的声音很低：“你生气了？”
能感受到，江恕那专注着的目光。
“冥山的人是追着你来的吧？当年那个村、镇……包括追逐而来的辰蕴。”怜青瞥一眼安静立在栏杆前的予乐，嘴唇抿了抿，“我早该知道。”
江恕这样的异骨，一露面，必然会掀起不平凡的风波。
当年她就怀疑过辰蕴的来历，但是这姑娘既然坦言是来自于辰家，身上有些不愿告诉旁人的过去也很正常。况且辰蕴一直没有，或者说没显露出过什么坏的心思，怜青便不愿过多的疑神疑鬼。
没想到，她是冥山的人。
江恕的怀抱骤然变得重了一些，一张脸几乎埋在她的颈窝里，声音听着有些闷：“辰蕴叫我跟她走。去冥山，当他们魔族的魔尊。但我不愿意。”
“什么时候的事情？”
“冯春来到春月宫的那天夜里。”
那个时候，怜青并不信任江恕，处处提防着，也有偏见。
她轻轻呼出一口气，脊背挺直了，想从江恕身上坐起来，只是不妨一只手被他扯了下，整个人又跌了回去。
跌得她有些懵。
张见素偷偷瞄了她们一眼，不知道为什么，她很想喊出三个字：抓早恋。
两人的目光倒错，江恕微微侧着头问她，“你不怪我瞒着你呀？”
“怪。但是我从前也瞒过你不少事，扯平了。而且我那时……对你的态度有些不公正。”怜青重新坐了起来，“算了，你又是为什么不愿意去冥山？”
“我不想离开你。”
即使知道他会这样回答，怜青仍觉着有些不自在。她只好抬头，佯装看向还在对峙中的那群神魔。
江恕嘴角微微一撇，“你想让我去冥山吗？我以为，你很讨厌魔。”
从前的怜青，也许还会对魔物有些偏见，但是眼瞧着如今仙界正道这样——江砚白杀她证道，这群仙家修士眼里只有灵力与资源，不惜联合起来欺辱一个小门派，这样的行为，与魔比起来，又能好得到哪里去。
她淡淡一哂，“我讨厌的不是魔，而是坏心肠的人。”
江恕若有所思着点点头，眉峰忽而微微上挑，“这里的人，都很坏。”
这里的人，不仅坏，而且很上不得台面。
江砚白的那一番话，似是万分刺痛了辰少连。他的双目变得殷红，狂笑数声以后，忽而拍了拍手，紧接着，他身后便有魔物便吹动了一支叶笛。
笛声刺耳难闻，音律声像是化为一条条扭曲的小虫，直往人的脑子里钻。
随着笛音响起，那些服药的修士们便莫不面露痛苦之色，修为高的一些人犹自强撑着不至失态，可是那些小弟子们不过数息，却全都挣扎着倒在了地上，大约是经历着万分的痛苦，呻吟与尖叫霎时传遍了此处。
在这宛如地狱般的场景中，江砚白忽然听见沈念初唤了一声他的名字。
不是幻觉。
他缓缓回头，只见沈念初已经站起来，仰头对他说道，“江砚白。辰蕴是我春月宫的人，你要这样捆她到几时？”
他微不可查地皱了皱眉，心头也说不上是什么情绪，只淡淡看了眼略有震惊的辰蕴，过不片刻，便一挥手将她放了回去。
维岳神尊几时这般，乖乖地听从一个凡人的话了？
纵然情况紧急，司清仍有小声尖叫的冲动——她就知道，沈宫主能疗愈清冷无情神尊的情伤。
江砚白的法力太过霸道，辰蕴即使被放了，可是身体一时半会还使不上什么力气，她踉跄着跌入湖水中，很快便被阿洛捞起来，脚尖一点，带她回到众人的面前。
“你没事吧？”阿洛关怀着拍拍她的肩，想问些什么，却是有些欲言又止。
辰蕴摇摇头。她抬眸看了眼众人，最终目光落在沈念初的身上，却发现她只顾着去看旁人，忍不住轻声问道：“宫主，不问我些什么？”
她当年来到春月宫，并非为了求救，实则却是别有用心。
沈念初只是淡淡说道，“江恕已经把事情告诉我了。而且我如今卸下了宫主之位，横竖与我无关，你不用管我怎么看你。”
冯春的眼神阴晴不定，“辰蕴。我只问你一句，你要不要继续留在春月宫。”
预想中的责难并没有来到，辰蕴有些愣怔，“……要。”
“好。”冯春微微笑道，“我不管你从前有什么来历，如今你既然决定留在春月宫，那我便认下你这个弟子。有什么话回去再说罢。”
眼下的确不是容他们细细商量的时候。
冥山一个小小的计策，便能把在场的大宗门全都害得生死不能。辰少连异常得意，“这滋味如何？维岳神尊，你难道要眼睁睁看着他们死在眼前吗？”
呻.吟声不绝于耳，甚至夹杂着几声哭泣与求饶。这些人素日里都是不可逼视的天家仙人，何时这般狼狈过。
尚未中毒的那些人，冷眼瞧着他们，眼神中既有不忍，又存了几分轻蔑。
江砚白却好似听不见这里的惨状，此刻倒是真的有些好奇，“你们想干嘛？”
辰少连阴冷道：“你问我们想干什么……？！原来维岳神尊也有这样，不得不低三下四求人的时候。”
江砚白只是淡然道：“我从未曾对魔物赶尽杀绝，而是遵循着我妻子的心愿，一直力图三族和平共存。可冥山这些年来却处处与我作对，搅得修仙界不得安宁。我确实十分好奇，你们究竟有何目的？”
辰少连不由冷笑，但此刻，在他身后的一个魔物忽然出声：“不劳维岳神尊操心这个了。”
这只身形魁梧的魔，大约就是他们的首领了。
此人覆着个金色的面具，转眼间来到了江砚白的面前，声音有些平，“维岳神尊，我要你放开廉州、碧海、冀州这三处去驱魔的结界。并且解除那两位魔王的封印，将他们首尾俱全着送归冥山。最后……”
声音微妙着顿了顿，他说，“最后，将春月宫的这些人，都让我们冥山带走。我们便可以放过眼下的这群人。”
冯春的眼睛顿时瞪得老大，几乎是要跳起来喝骂，“你在做什么春秋大梦？！”
“关我们春月宫什么事了？”阿洛大惊，下意识去问辰蕴，“你，你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吗？”
辰蕴犹豫片刻，“我不是魔，跟冥山其实从未直接联系过。我只是听我父亲的话，来…来找江恕，别的东西，我其实都不清楚。”
阿洛又是一阵愕然，“江恕？”
小鸡对此倒是不意外，“江恕是天生异骨。这群魔今日的目的，可能就是江恕吧。”
他们还在嘀嘀咕咕着，而外头那些中毒之人却像是忍到了极限一样哀声连连，其中有个德高望重的长老颤声道：“神尊…还请神尊先解了眼前的燃眉之急吧。”
“神尊救救我们吧。”
“求神尊救命……”
辰少连又是一阵发狂般的笑声：“你们的道心，就只有这点？”
当年，他是整个辰家、甚至是冀州的骄傲。可惜在一次仙魔大战之中，不慎堕入了魔族的幻境，误以为仙界不敌群魔，所有人都牺牲了，而下一个要死的，就是自己。
谁又想死呢。
极度的恐惧之下，他什么也顾不上了，膝盖一软便跪在地上连连磕头，祈求群魔能够饶他一命，为此他不惜供出了辰家秘境的破解之法，还一把扯过女儿挡在自己身前。
丑态毕露。
随后…随后那幻境就破灭了。
他看到所有人都围在了自己身旁，把自己摇尾乞怜的模样看了个透，父母面色铁青、旁人十足震惊的表情，彼此不屑着窃窃私语……
从天之骄子，沦为了全天下的笑柄，也就不到一刻钟的功夫。
这么多年来，他活得还不如一条狗。
如今眼见着这群人，为了活下去而哀哀作态的可怜样，他只觉有股说不出的畅快，仿佛将这些年的怨毒痛痛快快地撒了出去。
所有人的眼神都汇聚到了江砚白的身上，他的表情依旧冷淡，“前两条或许我可以答应，但是春月宫，不行。”
他对面的魔王冷哼了一声，催命一般的叶笛声已是骇然着再度响起，这次却要愈发急迫凄惨，笛音响起的同时，甚至有人的身体赫然爆开，炸成了一团血浆，这景象倒真是极为可怖。
张见素被吓得往后缩了缩，说了句脏话，“我x，来真的啊。”
“魔的耐心一向有限。”魔王的语气添了些许诡谲之意，“还请维岳神尊，早做决定。”
这么多人的性命在手里，况且又都是修仙界的顶尖修士，他并不担心江砚白会拒绝。
“哦？”江砚白却反而是淡淡勾起了唇，“这么些年以来，诸位可曾见过维岳神尊的决定，被轻易更改过？”
自从破了那条仙船直到现在，这位神尊终于流露出了一线锋利之色。
这是决不肯妥协的意思了。
那群冥山群魔中，忽而掀起一声娇俏的女子笑声，“原来，这就是天下共主，让所有人都诚心诚意供奉着的维岳神尊呀。”
冥山的人都挡着脸，看不清容貌。可是这个女子的声音一出现，所有人的心头都模糊着浮现出了一个念头：魅。
光听声音，就能叫人笃定她是一位极美的女子。
怜青与小鸡飞快对视一眼，彼此俱是讶异。
冯春喃喃念道，“是她。”
“水笙。”江砚白的声音很低，平静道：“原来，那个忽而从大墟中归来的魔族圣女，是你。”
大墟，那是传说中，玄女寂灭的地方。
玄女寂灭，天地哀鸣。那块地方被撕裂成了一片混沌，脱离了七洲四海，似乎也并不存在于这个世界。江砚白费心寻找了许多年，却一无所获。
想不到，第一个找到大墟、并能从里活着出来的人，是水笙。
但想想，倒也的确应当如此。
大墟，应该是只有魔物才能进入的地方。
林雪平死后，水笙该是极为悲恸着的，极端的情绪与渴望才能驱使着她进入大墟之中。
想通了这个关节以后，江砚白微微一笑。
水笙的声音里略有玩味，“维岳神尊果然不是等闲之辈，连这都能让你猜出来。”
江砚白只是定定地看着她，“并非猜测。”
短短四个字，却莫名叫人听着心生恐惧。为首的那魔头飞快抬手似乎是要阻止些什么，可江砚白却来的比谁都快，在那话音刚落的同时，无悲剑已然尖戾着结出遮天蔽日的剑阵，将空中的所有人，都严密着罩进里头。
耀目的白光中，江砚白淡然立于剑阵中央，俯视着那群魔物，声音仿佛有了回音，“我此番，正是为了等你。”
这一刻，所有人都禁不住要臣服在地，心中模糊着浮现出一个念头——是神。
这是四海七洲内，唯一的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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