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雷隐隐震动，青紫色的电光蕴在浓烈到几乎于黑的云里，吹拂过此地的烈风，亦是带上满满肃杀之意。
水笙与江砚白的一番交涉下来，那些中毒的修士们，亦在同时耗光了生命。
无一不是在怨恨中死去。
那澄明如镜，总是映着一湖碧翠山色的水面，此时波荡开的，却是浓稠黏腻的血水，风浪拍打，一波一波的腥气便涌入人的鼻腔。
有一滴飞溅起的血水沾到怜青瓷白的脚踝，很快又被人细致着擦去。
冯春嘀咕道：“这两疯子到底说得什么东西……”
“惊天大八卦。”张见素干咽了一口，捅了捅身旁的辰蕴，口吻里竟然有些兴奋，“你知道他们说得是什么吧？”
辰蕴面色凝重着缓缓点头。
她的目光略有复杂，下意识看向了沈念初的方向，又很快移开了。
“你怎么不说话？”水笙缓了一口气，嗤笑道：“当年，玄女亲自把你带回往昔，只为了让你知道。你们兄弟二人天生不能共存，只有江绮大为受损，你才能飞升成神。可惜江绮早已深埋进了沈怜青骨血里，所以，你出来以后，毫不犹豫着就杀了沈怜青，借机一并削减了江绮，好让你那神魂彻底长成。维岳神尊，我说得是也不是啊？”
江砚白却是摇头，“你说错了，我杀怜青，并非是为了飞升。”
怜青……怎么能与江绮共生呢。
他必须剜掉这滴血，让那把异骨，从他妻子的身体中，消失得干干净净。
杀，是为了重塑。
怜青的身躯，被异骨所寄生之后虽无异状，然而长久下去，也许她会被江绮彻底吞噬。
但同时，她被异骨所沾染，也短暂地拥有了那坚韧的生命力。剩下一抹游魂，亦能挣扎着活下去。
虽说此举也会令江绮苟残着，拥有一线生机。
这么些年来，江砚白所求的，无非就是追寻怜青的残魂。只是他不曾料到，当时的那只凤凰原来拥有神丹，抢先一步，把怜青重塑了肉身，打乱了他的所有谋划。
他甚至设境，把江绮的残魂引入那秘境里，本意是想等他出来以后，将其彻底抹杀，可惜也不知为何失败。
世间事总是不能如愿，纵然他已经是神。
但是不要紧。
江砚白低低说道：“我不能容忍江绮的存在，为了分开他们，我必须这么做。”
“我做得不错，怜青终究会完完整整地回来。”他忽而露出了一个笑容，刹那间风华粲然，耀目的容光将此地风景映得宛如梦境。
水笙一怔，下意识又是瞧了沈念初一眼，却是正好看见江恕正俯下身子，细腻着擦去怜青脚踝处的污浊。
他们两个，就好像什么都没听见，也什么都不在意。
江砚白亦在静静地看着他们。
他的表情始终平和，瞳孔的颜色却似是比往日更淡薄一些，仿佛眼前缭绕着难以捉摸的仙雾。
水笙把心一横，咬牙道：“沈念初就是你要找的人，当年那只凤凰结成了神丹，护住了她的残魂，并帮她重塑肉身，你懂了吗！？”
这一声应当是有石破天惊之震，随着水笙话音刚落，仅剩下的那几只魔宛如接收到了什么讯息一般飞速闪身而下，意图不言而喻——劫持沈怜青。
但布在春月宫身旁的那几位修士，等得却就是这一刻，无休止的战斗再度悍然着掀起，怜青的身侧，仿佛织起了一道细密的血雾纱网。
透过诡谲的红雾，怜青抬眸，与那神尊静静对望着。
江砚白对她笑了笑，“我早该想明白的。”
不，分明是他早就明白。
沈怜青的眼里未带冷意，嘲弄之色显然易见——江砚白，实在是太喜欢这种一切尽在掌握中的感觉了。
从来都是不沾人间烟火气的神尊，这次难得露出些许欢欣之色，口吻里也带着些奇异的愉悦，“怜青，跟我回去罢。”
沈怜青却反问他，“跟你走，然后呢？”
夫妻携手同归，是最自然不过的事情。
为何又要问出一句然后。
沉默了许久，江砚白缓缓看着她，“我知道，你很怨我。你如今是想要杀我报复吗？”
语气幽微低沉，莫名多了些蛊惑之意，“但是怜青，你知道的。我会把你教成全天下最厉害的人，倾尽我的所有，把天地间的所有都奉献给你。”
他的眼神淡淡扫过一旁的江恕，复而微微笑道：“你不必假借他人之手来复仇，来我这里，怜青，你想要的，我一定帮你做到。”
他的声音愈发轻柔，几乎像是一个幻梦。
身旁的刀光剑影还在继续着，怜青垂下眼睫，凝视着血水里自己的倒影，只瞧见这个人没什么生气，眼珠子很重，再不见往日的半分灵动。
与当年的沈怜青，实在是没有任何相似之处。
有微紫色的血雾，顺着那波动的湖水缓缓散开。
怜青轻轻地摇头，她看向江砚白眼神中没有什么温度，“我不相信你，更不愿意跟你回去。”
这就是怜青会说出口的话。
只是……太冷漠了一些。
江砚白似是有些发怔，“为什么呢？”
沈怜青同样露出个困惑的神情，“那么，我又为什么要跟你走？”
江砚白低低地叹了一口气，“怜青，我等了你好几十年……”
这些日子，漫长而孤寂，充满了无可言说的恐惧。
到了最后，甚至会忍不住有些怨恨——为何要如此折磨他呢？
一人一神，一天一地，就这么静静地看着。
不愿意再看到沈怜青眼中的冷漠，江砚白略偏了偏头，不禁有些难过。
他再度开口，像是在说着呢喃的情话，唇齿间，生出细腻的情思，慢慢说道，“你记不记得，我们第一次相见之时，你也是这般不管不顾着，要离开我的身边。”
那时候，怜青想要跳窗逃命，而江砚白，却执拗着要她留下。两人就这么相依相偎，小心翼翼地躲开命运的追寻。
当时的江砚白做到了。
现在的维岳神尊，同样不会失败。
再开口时，江砚白已是陈述的口吻，“你并不明白当年的困境，只知一昧恨我。怜青，先跟我回去，让我把事情说个分明。”
沈怜青忽而想笑：这才是江砚白的作风啊。
高高在上掌控一切，偏要给人一种温柔与尊重的错觉。
只是没等她反驳，江恕却替她开了口：“她不会跟你走的。”
一把异骨终于不再有所压抑，此刻江恕简直是妖艳到了极致，他站在怜青的身旁，分明是立着的，却总觉得他已经化成什么柔软瑰艳的藤蔓，紧密而充满了侵占性地缠在了怜青的身上。
许多年前，他就是这样，快活地在沈怜青的身体里游荡，一滴血，逐渐生出朦胧的意识。
喜欢。
很喜欢沈怜青。
人。要先长出骨肉发肤，才能催生出七情六欲，爱欲怨憎。
可那时的江恕偏偏是反着来的，他什么都没有，只是以一抹意识而存在。也许是太满意现状了，他迟迟不愿生出自己的魂魄与血肉。
甚至会自己吞噬掉过多的一部分。
蛰居在这幅□□的时间已经有些太长了，但是本来不应该这么长的。
沈怜青被异骨寄居，了不起数十年后也该被彻底侵蚀，成为江绮生长的一份滋养。
可他却自甘斩断一切生长的由头，迷恋着与她骨血交融的一份亲密。
何如真叹出了又长又轻的一口气，身边有人奇怪着看她一眼，“这位修士，你为何忽而叹气，可是听懂了什么？”
眼前的何如真，如今便已变成昨夜那个还活着的垂花谷男弟子。
长相算得上端正，然而之前看见他总觉得有股猥琐之气，今日他的眼神却很清爽，不至于那么让人讨厌。
在此处的垂花谷修士们，除了外门的那十来个小弟子，别的都已毒发身亡了。
但也许是因为他地位不高，没资格服用那毒药。此刻倒也好好站在这里，还能温和着回答道：“维岳神尊，风姿清朗、慈悲光明，就好比天边高悬的明月。可是他不惜杀害自己的结发妻子。而那把异骨，虽然说不出的妖异邪恶，寄生在沈怜青的身体里，却是宁愿自折臂膀，不肯害死神尊的妻子。实在是有些让人诧异。”
什么东西一旦触到了极致，便会催生出截然相反的东西出来。
那修士听得有些明白，又有些不明白。总之他大约是与他此刻的想法不谋而合，亦跟着戚戚点头道：“这么多人死在眼前，神尊却毫不关怀……唉。”
虽说那些大宗门平日里同气连枝，牢牢把控着那些资源与灵力，尤其还瞧不起散修。眼下也算是自作自受，但是瞧见维岳神尊如此漠不关心，在场之人却还是都有些心寒。
何存真一哂，“这些庸碌之徒，又有什么可惜的。”
搭话的修士诧异地瞧了他一眼，心中稍觉不安，讪讪着走远了，来到了湖边，脚下却是四处漂浮着面容狰狞的浮尸，只见离他最近的一具双目睁得暴烈，舌头被咬断了半截，就这么飘飘荡荡着挂在唇边。
真是做噩梦都想象不出的吓人场景。
怀着强烈的恐惧与恶心，他小心翼翼地蹲下了身子，伸手想要将那死不瞑目的浮尸的眼皮子覆上。不敢多看，这人一直偏着头，等做完此事后，他匆忙想起身离开，手腕却是冷不丁叫人抓了个死。
头皮发麻的同时，尖叫声已是震天而出，他三两脚踢开了那只手，吱哇着跑远了。
这声惨叫引来了众人的注意，只见水里头的那只俘尸的一只手臂已经被踹折了去，姿态扭曲地飘在水面上。它诡异着在水中踉跄站直了身子，眼珠子转了一转，那无机质的目光落在自己那条被折断的手上，随后便用另一只紫黑色的手，硬生生将那条小臂扳折了回去。
有咯吱、咯吱的响声。
所有人都是悚然而惊，不明白这是个什么东西，只是不等她们细想，这湖里的尸体们，却已是接二连三的站了起来。
阴风阵阵。
催尸的术法？
可这群人分明像是还有自我意识的样子，眼珠子虽然浑浊，然而却是执拗地向上翻着，找寻着仇人的踪迹。
怨毒的目光纷纷射向了天空中的神尊。
江砚白皱眉看了过去，感受到了不寻常的阴戾之气，无悲剑在他的掌中不断轻颤着。
水笙微微一笑。
江恕把破口的食指送给怜青去看，“咬破了。”
伤口在水里泡了一会儿，旁边的皮肉略有泛白，不怎么好看。
江恕又悄悄地缩回了手。
“跟我走吧。”
异骨能够寄生在活人之中，亦能驱使死人。
这些浮尸生前自然不是江砚白的对手，然而眼下却成了极难处理的麻烦，不知道疼痛与害怕，用尽了他们的法术、□□，不惜一切代价也要与江砚白作对。
余下的维岳山门之人立刻飞身而起，剑光幻影里，残缺的肢体纷纷从空中纷扬落下，可是很快，那些被砍断的残肢、肉块，竟是又挣扎着长出了细小而模糊地四肢与头颅，包在透明色血膜里的嘴里，不断发出恼人的，恍若恶婴的啼哭之声，咿咿呀呀着，再度冲向江砚白的方向。
古怪至极。
所有人俱是心神大骇，唯独江恕与怜青的面容平静，两人偏头说了些什么，俱是交融着浅浅微笑，生出叫人难以忽视的小儿女情态。
那个念头，刹那间忽而又占据了江砚白的心神：
不该给她那条绞魂链的。
一闪神间，有个诡谲的残体又急速向他冲来，却叫阳炎焚了个透彻，在半空中就已化成飞灰，宛如飞扬落下的黑雪。
方才的一把妒火把江砚白烧得五脏俱焚，又顺着他的烦恼自掌中倾泻而出，反倒是令他回了神。
那些杀不尽砍不断的异骨们，就像是失去理智的飞蚊，一晃然间就有了遮天蔽日之感，一把烈火烧过去，纷纷尖叫着逃离。
温语芙松了一口气，“大家用法力驱火！”
“没用，你们是凡人。跟神尊的阳炎怎么比？”张自仙一把扯过温语芙在身后，干脆道，“保护好自己，千万别受伤。”
真害怕一不留神就也被那异骨给缠上了。
“大师兄。”温语芙竟是有些哭笑不得，“你让开，你如今还比不上我一半的修为。”
张自仙翻了个白眼，却听见江砚白清冷的一声，“此处有我便可。你们去看着沈念初，不许叫她离开。”
沈念初……沈怜青。
两人为难的目光，纷纷看向了沈怜青。
春月宫人也听见了这一声，尚未来得及细想，已是警惕着站在了怜青的身前。
怜青的目光淡淡看了眼温语芙，对上她那抱歉的眼神，一时倒也没说什么。
“你跟我走吧。”江恕顿了一顿，像是在思索着什么，说得很慢，“我比他更年轻、漂亮。你修不成仙，我可以带你入魔。”
沈怜青的唇角抿了抿，只是看着江恕的眼珠子轻缓转动着，看着是想到了什么，很快又微笑着补充一句，“我被你埋了绞魂链，你以后若是不高兴了，还可以随便惩罚我来玩。”
异骨之力不在一幅躯壳，他随时能够寻找新的躯体。
那绞魂链对他其实起不了什么作用。
赤焰之下，怜青半边脸都被映得通红，她收起了笑意，眸子里也跃动着火焰，“你当年果真是一直寄生我的体内？”
怪不得，当年自己的修行之路总是那么坎坷。她还当是自己天赋实在有限，在江砚白的指导下都不能有什么进益，原来是异骨作祟。
江恕下巴一戳一戳的点着头，眼睛是低着的，眼珠子却往上溜，直勾勾地看着她。
他就这么直直看着沈怜青，很像是一个什么流浪的小动物，立在一旁仔细揣摩这个人类是否可亲。
沈怜青此时倒是没什么恼怒之色，她只是略有困惑，“那为什么几十年里，我一直都没什么事，也没感觉到你的存在？你难道不该快些长大，然后夺取我的身躯吗？”
瞧瞧这些被异骨寄生的死人，形状可怖，完全受到江恕的支配。可她，甚至是她身边的江砚白，都毫无察觉。
真是想不明白。
两人只是静静对望着，然而此时他们身后忽而传来一声怒喝：“都什么时候了还打情骂俏！！”
张见素简直有些气急败坏，冲着沈怜青的后背就是一脚想踢过去，只是江恕的动作要更快一些，几乎在她话音刚落下的同时，江恕便轻轻巧巧地将怜青圈在怀中，双臂张开将她护的严密，两人就这么‘噗通’掉进了水里。
温语芙失声：“沈怜青！”
她奉命要看住怜青，但是春月宫人自然是护着的，冯春招招狠辣毫不留情，张见素还缠在她身边温小师妹温小师妹的乱叫，混乱间，温语芙只得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沈怜青被江恕带走。
整个青鹤山庄都被设下结界，宛如一张巨幕遮住了天与地。
可是，水里是自由的。
这湖水四通八达，顺着下面的水道，哪里皆可去得。
黑压压一片混沌中，江砚白似是轻声唤了一句：“怜青。”
水笙亦是抓住了一个间隙，如游鱼一般飞快投入了那湖中，顷刻之间消失得干干净净。
温语芙与维岳山门的人俱是被压制着不能追寻而去，她心虚抬头看向神尊，却只见江砚白所在之处黑雪肆虐——是尸体的灰烬！
即使烧成了灰，还在受到那异骨的支配，亿万个……无数的骨灰，就这样不断挡在江砚白的身前，阻止他一切行动。
偶有一道间隙，叫温语芙窥见了江砚白的眼，冷得只觉如寒芒刺背，震得她浑身都有些发麻，很快又垂眸不敢再看。
张见素还在她身边絮絮叨叨说着往事，看到温语芙总算露出放弃的表情，也终于松了口气。
“温小师妹！别怪我。”张见素脆声说道，“但是你不该帮着江砚白嘛！”
说话间，江砚白那边总算是了结了——异骨之力到底有了尽头，无数的不详的烟灰飘摇着下坠，无声的一场黑雪覆盖了整片天地。
骨灰很轻，落在人的掌心中，不知被什么气流吹拂着又飘起来，就这么轻轻巧巧地从指缝中略过，转眼便不见了。
江砚白静静地收回了手，俯视着此地的一片肃杀之景。
被他目光扫视过的人群，竟是不由自主后退几步，素日里无上的尊荣，此时却有些叫人恐惧。
温语芙咬牙，带着众弟子跪在原地，拱手道：“属下办事不力，还请神尊责罚。”
江砚白却还是没有说话。
湖面上静静覆了层黑雪，将怜青最后一抹踪迹亦抹消了个干净。
他阖上了眼。
只是忽然之间，他觉得有些疲累。
紧接着，在所有人诧异的目光中，他面色一白，心脉震颤着，唇角缓缓逸出了一丝鲜血。
他平静地擦了擦下巴，随后盯着手背上的血迹，只是静默不语。
鲜红的血迹，星星点点地沾染在了他的脸上，叫他此时莫名生出了几分诡谲之意。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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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8章 第 58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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