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和二十一年,冬。
长安今年的冬天来的格外晚,临近正月才洋洋洒洒地落了第一场雪。这场雪来的又大又急,顷刻间便将整座长安覆盖,月色朦胧中一切都是安逸又美好的模样。整个长安被藏于白雪之下,且纯且白。
已至深夜,薛府里一片沉静。其时早已熄灯,唯余屋檐下几盏大红灯笼高照,红光落在雪地上倒也不显寂寥。几个守夜的下人蹲坐在门口打着瞌睡,有人脸上带笑似是做了场美梦,有人从梦中冻醒捂紧身上薄袄复又睡去,还有人静悄悄地走在偏僻小道上,留下一串雪白足迹。
若英在这皑皑白雪里走了片刻,来到一扇门前。她轻敲两下,门应声而开,露出后头一张苍老面容来。这老妪年过半百,面容慈祥,温声道:“若英来啦,快进去吧。姑娘在里头饿了一下午,此刻怕是等急了。”
若英一笑:“王嬷嬷,多谢您啦。”她四下一看,确定并无旁人,遂小心翼翼地进了门。
北风卷着碎雪扑在祠堂槛窗上,梁间漏下几缕月光,薛芸望着随月光游移的阴影,恍惚看见自己映在香炉上的脸——炉身里嵌着的香灰扑簌簌落下来,倒像给她蒙了层青灰的面纱。东窗下瓷瓶内插着的梅枝早已枯死,投影在墙上随北风摇晃成张牙舞爪的精怪。
更漏声从门外飘来,暖光先于人影漫过门槛。
“咚咚。”后门传来一声清响,随即门被推开露出一条缝隙。若英蹑手蹑脚地进来,快步走到薛芸身旁,打开食盒将里头东西拿出来,轻声道:“姑娘,这祠堂好生昏暗。夏日便罢了,冬日里天暗的早,寒气又重,在这待上一晚人都要昏了去,大人竟也忍心这样罚您!亏得今儿是王嬷嬷值守,否则我怕是难得进来。”
薛芸正坐在蒲团上,整个人缩在一件小小的披风里,只露出一张精致的小脸。她眉目如画,实在生得一副好模样。在祠堂跪了一下午水米未进,倒更显她脸色苍白,瞧着叫人怜惜。她道:“这世上有爱女如命的爹,自然也有如弃敝屣的爹。”薛芸顿了顿,平静道:“他只是不爱我而已。”
若英一时哽住,不知说些什么。她解下薛芸身上的单薄披风,看着薛芸一阵瑟缩,她轻叹一声,随即拿出另一件更厚实些的披风给薛芸系上,又将原先那件披风铺在蒲团上:“姑娘,您再试试,可暖和些了?”
薛芸慢慢站起身来,一个姿势坐得久了,血液不畅,双腿有些麻木。她揉了揉腿,又再坐到蒲团上,感受着腿上传来的柔软触感,似乎寒意都被隔得远了。她笑道:“不错,暖和多了。”
“姑娘,马上便是元旦了。新的一年,可要许个愿吗?比如……”若英看着自家可怜的姑娘,想找个轻松话题好叫她高兴些。
“比如什么?”薛芸低头吃着包子,随口问道。从今日下午到现在,她已有大半日未曾吃过一口东西,实是饿得很了,胃里翻江倒海以示抗议。好在若英手艺不错,豆沙内馅磨得极细,甜味也是恰到好处。
若英倒是兴致勃勃,眼里明亮:“比如,来年寻一良人!”
“你这丫头,忘了我今日怎么进这祠堂里来的吗,又编排起我了。看来是我往日对你太好,欠收拾。”薛芸挑了个眉,顺手在若英头上弹了一下算是说错话的惩戒。
若英一阵哑然:“姑娘……是若英不好,提起您伤心事了。可您真没什么对来年的期望吗?”
“无甚可许。”薛芸摇了摇头,一丝一丝掰扯着手中包子,随后朝若英笑道:“夜深了,快回去睡吧。过几日我便出来了,带你去玩啊。”
“那您且歇着,奴婢告退。”若英收起食盒,再将她进来的痕迹打扫干净方才一步三回首地出了门。
随着灯火暖光消失,偌大祠堂里只剩薛芸一人。她整个人蜷缩成一团,恍惚间又想起今日午时,她爹站在祠堂门口,面容冷漠:“你且在这祠堂里慢慢想,想好再出来。”
想什么?
啊……原是将主意打到自己婚事头上来了。
望见文澜来时,薛芸眉头便狠狠跳了两下。
揽月小院正屋里珠帘微卷,软烟罗下斜斜漏进一缕雪色。香炉里浮起一线青桂香,袅袅绕上绣着蝴蝶的软烟罗帐。靠南摆了张月牙案,薛芸正坐在桌案旁同若英剪着窗花玩。
若英手巧,几剪刀下去便是一个又一个栩栩如生的图案。二人嬉闹说着这个好看那个也好看,一方天地内满是欢声笑语。
忽听得外头传来一阵脚步声,薛芸抬眼一看,竟是周兰蕙身旁的嬷嬷文澜。
文澜见了她微微俯身,道:“姑娘,夫人请您去一趟猗兰阁。”
薛芸听罢道声知晓,又叫文澜暂候片刻,待她简单梳妆。
菱花铜镜支在楠木镜台上,左侧妆奁半启,里头散着羊脂玉手镯、明珠耳珰、蝴蝶发簪等首饰,另一个小盒里盛着新调的胭脂,纹样雕成盛放的海棠。若英站在薛芸身后,拿起一把木梳细细梳理她长发。若英望着镜中人的面容,不由担忧道:“姑娘,无事不登三宝殿。夫人突然传您去她院子里,也不知何事。”
薛芸看着铜镜里不甚清晰的自己,心中闪过千百个念头,到底一个也没说出口,只笑道:“近日书读得不错,出口成章啊。”
“姑娘——!”若英忧心忡忡,不曾想当事人还有闲情逸致来笑她一句。然她确实手巧,嘴上说话、心里烦忧,也不碍她三两下就给薛芸挽起发髻,再插上几朵珠花便大功告成。
薛芸随手挑了对月白耳珰戴上,心想她生母早逝,薛晟后又再娶,新夫人便是周兰蕙。这么多年周兰蕙待她虽不亲近,倒也算是相安无事。今日为何忽然唤她一见?
她瞧着铜镜里的自己,镜中人眉若柳叶,眼如秋水,面容姣好。难道……?薛芸忽道:“若英,你便不要去了,等我回来。”
若英疑惑道:“为何?”
“你方才不也说‘无事不登三宝殿’。大夫人忽然找我想来不是什么好事。你且等着,发生变故总还有人照应我一二。若无事,我去去便回。”薛芸摆摆手,转头便出了院子。
猗兰阁离得并不远,不多时便到了。
薛芸迈进猗兰阁正屋时瞧见她爹薛晟也在,周兰蕙坐在侧座翻看着本薄册。见薛芸来了,薛晟道:“你已年近十六,也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我瞧了瞧,李家三公子是个不错人选。你准备着,若无意外年后便着意办了。”
薛芸闻言一惊,李家?哪个李家?三公子又是何人?她什么都不清楚,如何能这样糊里糊涂地嫁过去。她压下心头的惊悸,上前一步,试图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更镇定:“爹,这李家三公子是何许人也?”
“靖阳侯家的李三公子,你嫁过去自然晓得。”薛晟无意多说,挥挥手示意薛芸可以离去了。
薛芸哪里能同意,这人将自己叫过来难道就是为了这样简单的一句话?而她又要为了这样简单的一句话便将终身托付?若是这样不明不白的嫁了,往后日子指不定怎样难过。
她强撑出一副笑容,道:“爹,请听我一言,虽自古以来儿女婚事皆由父母做主,但我们府里一向疼爱儿女,也断然干不出盲婚哑嫁这种不明不白、不清不楚的事。您且与我说说这李三公子,我心里明白,自然也就晓得爹与夫人待我的好意。”
薛晟瞪她一眼:“你说什么不明不白、不清不楚?”
薛芸微微低头,并不与其对视:“爹同我讲清楚,自然就没有不明不白这回事。”
薛晟甚少被人这样顶撞,或者说他压根也不曾和薛芸有过多少交流,不知这女儿竟养成了这般顶撞性子。在他心里,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他愿意同女儿说两句已是极为开明,哪容她置喙?
他冷笑:“这些年,我倒是养出来一个伶牙俐齿的姑娘。”
“女儿并非有意顶撞,只是想多了解未来夫婿一些。何况……”薛芸抬起头,直直看向薛晟:“若我娘尚在,我又何须这般?”
薛晟一愣,他看着薛芸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像是看到了曾经那个人。
看她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我愿意的。
看她眼空蓄泪,千万啼痕。
——臣妇遵旨。
薛晟忽然猛地一拍桌子,震得桌上茶盏叮当作响。他脸色铁青,眼中燃起怒火:“那你便去祠堂跪几日,叫你娘讲与你听!”
祠堂里几只残烛在寒风中招摇,看着随时都会熄灭、十足轻贱的模样。薛芸坐在蒲团上将午时发生的事想了一遭,又想,这世道,谁的命不轻贱呢?
于是她轻轻笑起来,一笑竟似哭。
反正不是我这个没娘的落魄姑娘。
哪还敢有什么期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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