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说了,皇后的丧仪要依照礼制,又要考虑国库用度,一切从简。这可把礼部一群老头急得团团转,礼制上要给让言官们无话可说,形式上要给郭家体面,执行下来还要严格遵照陛下的意思,这一场丧礼办下来,竟办出了摸石头过河的忐忑。
好在无论是前朝还是后宫,都未有人对皇后之丧仪太过细究,一切都由礼部和宫里几个年长的掌事嬷嬷看着办。
五月过半,后宫表面还是一片哀戚肃穆,朝堂上已是暗流涌动。
六部重臣联合几个御史上奏,言及积压的政务迟迟没有推进,非能臣不能统筹,提议起复郭相,重归中书省执掌枢要。几乎同时,又有数位宗室老臣出列,言太子年已十八,文武兼备,为防储君耽于丧母之痛,奏请陛下允太子入朝听政,习学政务,以安天下臣民之心。
御座之上,李牧垂眸静听,眼看好不容易削弱的世家势力再次复起,不免疑心有股势力在背后推动,独立于世家和东宫之外的势力,他目光扫过裴衍时,脑中骤然出现了另一个人的脸,可很快又随着他那个荒唐的念头消失得一干二净。
一场早朝下来,李牧没听得半点好消息,回了太极殿,又碰上李蓁在殿外长跪不起,脸色登时又冷了好几分。
李蓁此前来过好几趟,都没能被宣召,今日是特意掐着下朝的点来的。
“父皇。”李蓁叫住了李牧,急声道,“关于母后崩逝之事,儿臣有话要说。”
李牧背对着她,脚步停在大殿门槛前。
袁述察觉皇帝脸色不好,几步走到李蓁面前,宽慰道:“先皇后骤然崩逝,公主殿下之伤痛陛下都能理解,只是殿下这么跪着,也无济于事啊!”
李蓁哪里听得进他的话,只望着李牧的背影,继续道:“母后崩逝那日,李嫣去过坤宁宫,她从小便记恨母后待她不好,回宫这么久从来没去坤宁宫给母后请安,怎么偏偏那日去了之后,母后便病逝了呢?”
她人在殿外,周围还站着一群宫人。
袁述听完后脸色大变,忙道:“殿下!慎言啊!”
坤宁宫的人都被处置了,除了袁述,郭皇后的具体死因只有李牧知晓,她留下的那份陈情状也只有李牧见过,在旁人看来李蓁此言有故意栽赃之嫌,毕竟要论证据,她是绝对拿不出来的,可李牧却把她的话听进去了,沉默片刻后,抬脚进了殿,丢下一句:“进来。”
*
永乐宫内自从那日李蓁闹过一场,算是清静了几日。
没了裴衍送进来的早膳,清晨的寝殿少了点熨帖人心的暖香,显得格外空寂。尚食局送来的精致菜色琳琅满目摆满了整张花梨木桌,伺候的宫女们刚摆好碗碟,便听屏风后传来一声:“撤了吧。”
声音轻淡,犹如窗外未散的晨雾。
宫女们互相看了一眼,又悄无声息地上前,将满桌未曾动过的膳食一一撤下。寝殿内寂静无声,唯有指尖冰凉的棋子落下时,发出清脆的“嗒”的一声。
从前在清心观时,李嫣晨起后便喜欢自弈一局。她的棋艺得清微真人指点入门,道家讲究以柔克刚,随形就势。李嫣初学下棋时,尚未习得真谛,棋风凌厉,擅攻好杀,最后往往被敌反制,一败涂地,但她天赋极佳,几次下来也悟出了心得,执棋之人,先要以身入局,以局部的劣势换取掌控全局的优势。
白露跪坐在她身旁,轻手轻脚地沏了一壶茶,袅袅茶香氤氲,这一方无声博弈的天地才有了几分暖意。
殿外进来一个宫女,行走时步履轻捷,动作也带着不同于寻常宫女的干练,她呈上了一张字条:“殿下,阁主来信。”
说话的人叫青鸾,正是无夜阁的人。
原本坤宁宫派过来的宫人都被李嫣调去别处,近身伺候的换上了几个精心挑选的,其中还混入无夜阁的人手,青鸾便是其中一个。
棋局下到关键处,李嫣眼皮也没抬,指尖捏着黑子凝眉思索,嘴里只道:“念。”
青鸾看了她一眼,犹豫一瞬,终是打开纸条念道:“镇国公府柳氏确有咳喘之症,膝下无子,有一养女,府中人数四十七,由养女代掌中馈。”
“养女代掌中馈?”李嫣将黑子往棋篓里一丢,“倒是稀奇。”
青鸾读完纸条上的内容,立即取出火折子将其烧尽。
李嫣问:“朝堂上有何消息?”
青鸾道:“郭相官复原职,太子明日起入朝参政。”
“太极殿那边呢?”
“陛下刚下朝,召见了文嘉公主。”
白露一听莫名觉得背后汗毛倒竖,顿了顿,才道:“她不会又要找殿下的麻烦吧?”
李嫣没答话,端起茶杯缓缓抿了一口,目光落回棋盘上。
殿外又有宫女来报,说裴衍求见。
青鸾和白露对视一眼,不约而同看向李嫣。
这些日子,裴衍求见好几次了,李嫣都没见他,白露心想上次说的,让殿下出去避一避,可终归是玩笑话,没想到殿下真听进去了,一连好几日都让裴大人吃了闭门羹。
李嫣手指轻点着茶杯,道:“让他进来。”
那一通唠叨没发泄出来,怕是没完没了。
裴衍进殿时,脸上的神情比李嫣预想的要好一些,一身周正的官袍穿在身上,双手端于前,行走如风,整个人如赤霞裁般耀眼,偏生他又爱垂着眼,不苟言笑,衬得那身绯袍不似寻常官员的那般张扬,反而多了几分孑然一身的端方和清寂。
裴衍敛目平静道:“臣参见殿下。”
李嫣莫名觉得裴衍戴着官帽的样子特别像苏晓曾提到过的一种兔子,双耳下垂,温顺无害,好像叫做……
“垂耳兔?”
裴衍疑惑抬眸:“殿下说什么?”
李嫣眨了眨眼,轻笑道:“没什么,大人来得正好,陪本宫下完这盘棋。”
裴衍闻言看了一眼桌上的棋盘,一段不算太好的回忆涌了上来。
他的棋艺一般,但李嫣的棋艺可以说是鲜有对手。上一世他们刚成婚时,闲来无事也会对弈,起初李嫣对他和和气气,偶尔会暗中让他几手,几个回合下来有输有赢,也算给了他面子。
后来有一次太子门下的卫队统领当街纵马伤了人,本该由大理寺依律治罪,却被她暗中保下,收归己用。他知晓此事后,曾劝李嫣:“能当上东宫卫队统领之人岂是庸碌之辈?只怕是有人暗中做局,要往殿下身边安插内应。”
这不说还好,一说就把李嫣惹毛了。
当着诸多门客的面,让人抬了棋盘上来,说只要他能赢,她就把人还给大理寺。结果半炷香的时间未到,李嫣便将他杀得片甲不留,末了还悠悠说了句:“纸上谈兵都赢不了本宫,大人还是先管好自己吧。”
裴衍看着她那双一向清透的眼雾沉沉地,并不如何开怀的模样,心底便在想,李嫣究竟有多厌恶他,竟然半点情面都不肯留。
可后来他花了很长的时间才想明白,李嫣骗过他,利用过他,却也是这世上待他最好之人,上一世的他之所以能俯仰无愧于心,能一如既往做个清正公明的直臣,皆得益于李嫣一次次的不留情面,斩断了他们之间的世俗羁绊,让世人认为他们的婚姻名不副实,让陛下继续用他来牵制她。
他的清正名声有一半是李嫣担的骂名换来的。李嫣应是有私心的,但他更愿意相信,李嫣是希望他得偿所愿。
白露帮他倒了杯茶后,站在李嫣身边看着两人对弈。
裴衍的棋艺仍旧没什么进益,但他了解李嫣的习惯,故而此番对局还能周旋些时间。
两人来回下了十几手,他忍不住开口道:“殿下可知周安死了?”
李嫣淡淡道:“现在知道了。”
裴衍道:“殿下往后若有计划能不能提前告知于臣?”
李嫣漫不经心道:“什么计划?”
裴衍就猜到她要兜圈子:“殿下想与郭相合作,为何不愿告知于臣?”
李嫣道:“本宫行事自有周章,为何要告诉你?”
“因为臣既与殿下一个阵营,若不能提前知晓殿下的部署,如何助殿下一臂之力?”裴衍指尖还捻着白子,却无心下棋,正色道,“郭相此人狡诈异常,最擅玩弄权术,如今一朝复势,人心转变只在顷刻之间,殿下虽有秦世子相助,但郭相背后却是整个世家群体,殿下此举无异于与虎谋皮。”
裴衍知晓李嫣的脾气不是很能压得住,故而说话的语气尽量放得柔和平缓,可李嫣不吃这套,对她而言,最烦的就是说教。
她幽幽地扫了他一眼:“你知道你和秦铮最大的区别是什么吗?”
裴衍怔了一怔,有了不好的预感,问了句:“是什么?”
李嫣眼帘一搭,落了一子,才道:“秦铮从来不会这么唠叨。”
裴衍却说:“可他也不善于给出良策,规避风险。”
“裴大人又能给出什么良策?”李嫣的语气有所克制,听起来还算平和,目光始终落在棋盘上,“连自己上辈子死于谁手都不知道,何来本事为本宫规避风险?”
裴衍声色沉沉:“这是两码事。”
“可本宫觉得是一码事。”李嫣算是和他杠上了,索性把棋子一扔,冷声道,“大人也是混迹朝堂的人,应知若连与虎谋皮的勇气都没有,谈何生存?”
棋子打回棋篓的那一刻,裴衍的目光不自觉跟了过去。他本意是希望李嫣凡事能与他商量一二,可说到这里,却发现两人都有些言不由衷。
裴衍沉默一瞬道:“臣的意思是希望殿下可以像相信秦世子一样,相信臣。”
李嫣好似没听出他的言外之意:“秦铮有手段有能力,而且绝不会背叛本宫,你呢?”
秦铮不会背叛你,我又如何会背叛你呢?
裴衍感觉自己胸膛里的那颗心都似被她锋锐的语言剖了出来,血淋淋地挑在刀尖,千般苦痛都察觉不到,只剩满腹酸涩。
“所以殿下喜欢秦世子,不喜欢臣,是吗?”他望着李嫣,喉结微微滚动,还是没忍住问出了这句话,“在殿下心里,臣比不上他?”
李嫣不明白他为何突然揪着秦铮不放,眉心不由得蹙了起来:“本宫何曾说你比不上他?”
裴衍道:“可殿下每每行事只带着他,凡有计划也只与他商议。”
这话说得不对吧?
李嫣道:“查旧案的事不也让你知道了吗?”
“那不一样。”裴衍突然发现李嫣的脾气遇强则强,是个吃软不吃硬的,想到此处,心底蓦地冒出了一个极为开阔的思路,“殿下之所以把此事告知于臣,是因为周安在臣手上,殿下不得已而为之,但与郭相合作,难免要使些阴私手段,殿下重用秦世子,是因他肯为你不问对错,可臣事事都要辨个清白,这才让殿下有所犹豫。”
李嫣:这只垂耳兔叽叽咕咕话好多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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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章 垂耳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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