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话一出,所有人的目光都不自觉地朝着李嫣看去。
行走官场之人,消息自是灵通的。
太子说过要举荐秦铮入金吾卫,在场的谁不知道?只是金吾卫中的重要职位几乎都是由陛下亲自挑选,还由不得太子拿主意,即便是太子亲自上奏举荐,能不能成还得看陛下。是以众人皆以为此事应是没那么快有定论。
结果这才几天,太子那边没办到的事,却让晋平公主办到了。一时间莫说时那些混迹朝堂的文武大臣,就连李显都面露讶异。
秦铮领旨谢恩后,这才起身,视线与李嫣微微含笑的目光相触,一时心潮叠涌。
在场多少世袭勋贵空有名号,手中却无半点实权,见此情景无不艳羡至极。
大多想得浅些的,都以为公主是为了感激秦铮的救命之恩才这么做,而陛下此举无外乎出于对公主的疼爱,加之有意将公主许配给秦铮,这才提前给了他一个体面的官职。
不过稍想得深些的,譬如郭甫云和刘琨几人,已然有几分看清朝堂的风向了。金吾卫指挥同知官职不算太高,但其关键在于天子近卫,可以实打实地手握禁军,无论秦铮受何人举荐,最后都是听命于天子,可陛下偏偏把这个人情卖给了晋平公主。
这说明什么?说明陛下是有意压制太子,而李嫣身负皇权,替他从中斡旋。
如此一来,李嫣的权势可以说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了,谁敢轻易得罪她?不但不敢,还得上赶着巴结才是。
宣旨太监一干人等走后,整个厅堂竟是一片沉默。
李嫣屈指轻抵着下巴,眼神饶有兴致地在众人脸上转了一圈,似笑非笑,待看够了,最后才将目光投向秦柏,极有礼貌地问道:“本宫可以开始了吗?”
秦柏一时半会自是没想到这么深层的原因,光听说圣旨是李嫣求来的,心里那点对于礼法的坚持已然倾塌,只是众目睽睽之下,他若松口,就显得趋炎附势,没了底线,可若不松口,惹恼了公主,这职位她自然是想给就给,不想给就不给了,横竖不过她一句话的事。
正是左右为难不知如何开口之际,郭甫云站出来打了个圆场:“陛下于冠礼之日特赐恩旨,足见对永宁侯府之荣宠,依我看,若由公主代替陛下来为世子加冠,也不算违背礼制。”
方才还斗志激昂的那些人此刻鸦雀无声。
连郭相都发话了,他们还有什么好说的?总归是永宁侯府自家的事,他们一群外人看看热闹就行,好像也没必要真跟着上纲上线的。
刘琨也跟着附和:“能得陛下和公主这般看重,在京城中可是独一份啊!”
言外之意,什么礼法不礼法的,你们永宁侯府可别不识好歹啊!
秦府几个老头也温温吞吞地不说话,倒是秦柏快慰道:“几位大人说得在理,倒是我老糊涂了,竟差点辜负了公主的一番好意。”
罗氏不知何时已站到秦柏身旁,见此情形,不由深深地看了李嫣一眼,若有所思。
铜钟敲响,冠礼这才正式开始。
众人肃静一片,目光皆聚集到堂上。
秦铮依照古礼先敬告宗庙,后拜父母,由族中长者祷读祝辞后,便是最为重要的加冠之礼。
李嫣坐于主位,沉默地看了许久,恍惚间好似又看见了那个被困在坑底、伤痕累累的无名少年,看见了竹林里那个洗去一身锐气,神清骨秀的挺拔身影。
从前,她始终相信血浓于水,即便秦铮被父母抛弃,但家人这个身份如同刻印在骨子里的契约,任凭风吹雨打也磨不灭。
可直到今日,她才彻底明白。这些所谓的“家人”,各怀心思,各有所求,用区区一个冠礼就想抹去他从小到大所吃过的苦头,再若无其事地从他身上汲取更多的利益。
这些人,根本不配称之为家人。
秦铮立在堂前,张开双手,任由赞者为他易服,目光沉静地望着她,那双惯常有些凌厉的眼眸,只有看向她时才似春山融雪,温柔而绵长。
李显站在人群之首,看出了两人之间超乎寻常的熟稔,眉心立即几不可察地蹙了蹙,神情复杂。
秦铮换上了一身朱红色的交衽长袍,宽长的玄色革带从腰间穿过紧束,低垂下来贴着衣摆。
又是一声钟响。
赞者高呼:“三次加冠,请大宾!”
此声音一出,众人的目光皆落在李嫣身上。
自古以来,坐在这个位置上的都是男子,无论心里提前做了多少准备,当看到李嫣轻轻起了身,走上前时,内心无不感叹:这世道真是变了!
按礼,受冠者应面向大宾,双膝跪地。
秦铮本也不愿跪那些面都没见过的酸腐之人,但李嫣不一样,跪她,他心甘情愿,是以李嫣刚接过赞者奉上的缁布冠时,他一掀衣袍,毫不犹豫便跪在她面前的团蒲上,长身挺立,敛眸含笑道:“圣旨的事殿下怎么没提前告诉我?”
他的声音轻而低沉,几乎只有李嫣能听到。
“专心点。”李嫣这会难得地有些紧张。
她这辈子何曾干过这种事?她承认今日此举有意气之争的成分,但既然打定主意要做,便务必严谨待之。是以她手里的动作虽略显生涩,但依照赞者的提示,也算是有条不紊,稳稳镇住了场面。
三次加冠,顺利完成。
李嫣垂眸看着他,脸上带着轻浅的笑意,眼中却是无悲无喜,如青山染雨般,清冷间又添上了几分天生的凛冽风华,沉静道:“冠礼已成,愿卿此身如山岳,独立天地间,万里青云足下生,纵狂风卷地,不改少时志。”
秦铮眸光颤了颤。
他身量颀长,即便是跪着,只稍稍抬首便能看清她眼里坚定的温柔。
李嫣就像从前那样,对他轻轻道了声:“生辰快乐,秦铮。”
轻轻柔柔的一句话,就这样撞进了他的心里,秦铮蓦地想起他们的初见。
他恨过沈氏,恨过秦柏,恨过他的亲生母亲,恨这些人道貌岸然,蹂躏着他年少的那点尊严。
可这些恨意在遇见李嫣之后,都成了他心中不值一提,甚至偶尔想起都会生出几分庆幸的过往。
赞者让人将准备好的笔墨纸砚呈上,躬身走到李嫣面前:“请殿下为世子赐字。”
宣纸平铺在漆盘内,李嫣正欲提笔,人群中突然有一阵小小的骚动,在肃静的厅堂内显得格外明显。
众人不禁循声望去。
裴衍站在人群之末,穿着官服,身旁还跟着几名大理寺的捕役,这阵势一看就不是来观礼的,而是来抓人的。
裴衍的确是来抓人的。
他进来时,李嫣正在给秦铮加最后一道玉冠,身上的华服在日光照射下泛着淡淡金光,将她衬托得像九天之中下凡的仙女一样,不可胜赞。
秦铮在李嫣心里的地位非同小可,他很早便知道,是以来之前他便交代过底下的人,进了侯府先看好王明川,待冠礼结束再抓人,莫要弄出太大的动静。
只是没想到他们才刚进来片刻,王明川一个转头便和他对上了视线,一时间做贼心虚赶忙往前挤了两步,去找他爹,言语间便惊动了旁边的几个人。
秦柏见此情形当即眼皮一跳。
李嫣也朝他看了过来,隔着乌泱泱的人群,只见他眼皮一搭,骨节分明的长指从袖中取出来一份大理寺的抓捕公文展开,脸色平淡道:“大理寺办案,烦请王公子随本官走一趟。”
在场宾客皆是眉头一皱,有几个甚至面露肃杀之色,裴衍为何而来他们心知肚明,只见户部侍郎王霖冷声道:“裴大人好大的官威,不知我儿犯了何罪,竟值得大理寺如此兴师动众?”
秦铮站起来身来,转头看去,目光静静落在裴衍面上。
裴衍没往他这边看来,只将手上的公文对折收起,不卑不亢道:“经查证,令郎恐与弘文馆甄茂之死有关。”
“一派胡言!”王明川躲在他爹身后,喊了一句,“那晚我明明不在弘文馆内,其他学子可以为我作证。”
李显站出来问道:“怎么回事?”
裴衍方才便注意到他也在,只不过李显站在人群之首,相隔太远不便行礼,此时见他朝自己走来,才长身一揖,回答:“弘文馆命案有了新线索,证据指向王侍郎之子,王明川。”
闻言,王明川面色一变:“不可能!”
裴衍眸色沉冷地看着他:“魏兴和魏实,此二人是你的书童吧?”
“是……是又如何?”王明川越发没了底气。
裴衍直言道:“据二人供述,弘文馆案发当夜,是你指使他们毒杀甄茂,再将其尸体投湖,转而嫁祸他人。”
说话间,他的眼神不经意往李嫣的方向扫了一眼,只见她提着笔,神色专注地在面前的宣纸上写着字,全然没有理会身旁正在发生的事情。
王霖听到此处,整张脸都沉了下来,不由得微微转头看向郭甫云。
王明川亦是慌了神,顿时只觉浑身血冷,暗道大难临头了。
裴衍的名号他早有耳闻,一介难搞的孤臣,办案只认铁律,不讲情面,是连官阶比他高的那些大人物都倍感棘手的存在,自己若是落在他手里,只怕是凶多吉少了。
眼看众人的目光像一根根刺似的往他身上扎,王明川又气又怕,只能大喊冤枉,再说不出其他。
李显道:“冤不冤枉的,进大理寺一查便知。”
郭甫云却当即反驳道:“今日侯府冠礼,裴大人这么大动干戈的,未免有些不近人情了,左右太子和公主殿下皆可作证,不如裴大人且先回去,待冠礼结束后,本相亲自将人送至大理寺,你看如何?”
这话乍一听像是在维护永宁侯府的面子。
可李嫣刚听完就忍不住轻笑出声。
大理寺的抓捕公文都拿来了,却让人家空着手回去?郭甫云这算盘珠子打的,差点就要崩到她脸上来了。
王家的人犯事,关永宁侯府什么事?大理寺要抓人,抓走便是,横竖也不过耽误了冠礼片刻功夫罢了,可他这么说无非是要找个由头给大理寺施压,好为王霖争取更多的时间来商量对策。
话说得好听,待冠礼结束后要亲自将人送进大理寺,只怕到时路上随便出个意外,把人弄丢了,待大理寺牢里那两个书童“畏罪自尽”后,再联合世家之力把罪名冠到他们身上,王明川再归来时,自然又是清白之身。
李嫣能想到的,裴衍自然也能想到,当即就反驳道:“并非裴某不近人情,只是此案事关重大,陛下那里还等着结案,容不得我等耽搁。”
见他拿陛下出来压人,王霖的面色越发难看。
郭甫云早料到裴衍是个难对付的,听闻此言倒也不恼,反而冷冷地笑着说道:“今日可是晋平公主亲自主持冠礼,裴大人竟连这点面子都不给?”
李嫣正端详着自己为秦铮取的字,闻言差点没忍住翻了个白眼。
死老头,敢拉本宫下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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