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个失眠的夜晚,许麦都在数姜琰的呼吸频率。如果有题目是估算姜琰睡着的可能性,他想,他有百分之八十的概率会写出正确答案。
另外百分之二十,是以防他自己不知不觉陷进去,忘记了思考。
许麦盯着黑漆漆的天花板出神,“哥,如果你是我,你明天会去学校吗?”
姜琰睁开眼睛。太久没有早睡,偶尔想放纵一下,也睡不着。
“我会先想清楚,是去学校对我个人发展更有益,还是不去学校更有益。去学校,只有专心听讲才会有效果;不去学校,只有规划落实到位才会有效果。去学校,周围环境会成为自习的阻碍;不去学校,孤独避世会催生焦虑情绪。”
“嗯。”
许麦伸出右手,抓了抓虚无缥缈的空气。
“我能问个问题吗?”
“可以。”
姜琰由平躺转为侧躺,两只漂亮的眼睛如同黑夜中的明灯。
“你为什么选择周末去学校?”
“刚升高中的时候,大家都默认,高中生周末该去学校。如果选择不去,那就是人叛逆的问题,而不是制度问题。我也是这样想的。”
许麦眨眨眼,“现在也是吗?”
“不是。我之所以选择继续遵守,是因为这个规则对我有益。在家里,我不会有解答疑问的老师。而在学校,老师同意我在课上做其他事情,我也规避了进度焦虑的问题。”姜琰停顿了会儿,话锋一转,“那我能问你个问题吗?”
“能。”
“你不打算继续打工挣钱了吗?”学生一旦学到瓶颈,就容易厌学,加上出现“打工”这样一个有直接收益的选项,很难不误入歧途,陷入死循环。
“我……”
许麦想了一会儿,也翻身侧躺,直面姜琰,“我不知道。我想挣钱,也想学习。我怕,我怕太久不去修车行,陈伟哥不要我。到时候学没学好,钱也挣不成了。”
“许麦。”姜琰拍拍他肩,安慰他,“现在挣钱,不是你的义务。说个比较残忍的,你的学习已经没有后退的余地了,只要你肯,一定能进步。况且还有我呢,你和我的家教学生之间,没有差别,一样聪明。”
“真的?”许麦的耳朵一下竖起来。
姜琰肯定道:“真的。”
“可是,可是,哥,你在挣钱,减轻爷爷奶奶的负担。我,我觉得,我觉得我也应该……”
“不是的许麦。我是在确保不影响学习的情况下,才会去家教。这一周,我们老师会请他的学弟过来讲课,我就推掉了家教。钱可以之后再挣,但是高考前的天数一直在减少。”
“还有,什么样的年纪操心什么样的事。爷爷奶奶不会差你的生活费的。你想想啊,等我们工作稳定了,爷爷奶奶为了我们扣扣搜搜地过日子,不肯多花我们的钱,你心不心疼?你认真学习,成绩进步了,他们会更高兴。平时除了在学校里,可以多陪爷爷奶奶说说话,多在店里帮忙搭手,这可比你不见踪影不学无术,在外面累死累活的强。”
“再退一步讲,你实在不能心安理得。等你拼尽全力,在最短的时间内和学习和平共处了,再去考虑挣钱岂不是更好……”
啪的一声。
许麦紧紧拥住了姜琰,用了全身的力气。
姜琰瞪大眼睛,四肢僵硬,无措的嘴巴脱出了最后一个字:“吗?”
“哥。”
许麦埋在姜琰肩膀上,小声抽泣着,明明是更大的块头,却显得弱小无助。
情绪积压到了顶点,他顾不得什么兄弟伦理了。这一刻,对哥哥的依赖盖过了喜欢。他痛恨、懊悔自己的自闭自私狭隘。
其实姜琰从来没有变,只是他这个弟弟,终于愿意跳出囚笼,不带偏见地看看对方的所作所为。以此为锚点,审视从前,他简直混账透了。
姜琰倒了八辈子血霉,才会有他这么个尽会添乱的弟弟。
“哥,我想好了,我这学期周末还是不去学校,我待在家里补以前落下的。等我适应好了,我再和你一起去学校。”
姜琰轻轻叹了一声,把这大个子搂进怀里,拍了拍他的背,小声说,“好,我支持你。我相信,你可以做得很好。”
话音一落,许麦哭得更厉害了,下一句话几乎是嘶吼出来的:“哥,你可不可以帮我补习!我不会,我什么都不会!那张物理卷子我一道题都不会!”
说着说着,他又委屈了,“我这两天上课都认真听了,没有走神,但是一点都听不懂,完全不懂……”
“老师讲太快了,讲得和答案不一样,布置的作业太多了……”
“没事的。”姜琰耐心听完他的控诉,不厌其烦地顺毛、安抚:“你才刚开始两天,没有基础的情况下坚持听课,已经很棒了。我当然会帮你补习,我不是说过吗?你不会的,都可以问我。今天太晚了,等明天晚上,我给你列学习计划,监督你执行。你不是一个人,不用太焦虑。”
许麦重重点头,“好。”
“哥,谢谢你。”
“一家人,不用谢。我和你说个好消息。”
“什么?”
不知道是什么契机,两人自然而然地松开了拥抱,只是手还搭在对方胳膊上。
姜琰笑,由衷地开心,“我们家的新房子,装修好了。在新年之前,我们就可以搬进去。”
苏兰和许建国经常询问他们哥俩的装修意见,以确保一家人都住得舒心。不过许麦前段时间三天两头不见人影,在家里也忙着伤春悲秋顾影自怜,差点没想起来这件大事。
许麦眼下泪干了,“真的?!”
“嗯。”
“我们要住进大房子了!”
“是啊,我们要住进大房子了。”
两个老人累弯了腰,苍白了头发,终于让一家人搬出了市场。
许麦记不清那晚睡着时的情形,但心底有一个印象,他和姜琰盖的是同一床被子。
他醒过来时,用手摸了摸身旁,确定人不在。懵懵懂懂时,他看见,他的书桌上多了一本书——
《数学必修一教材全解》。
然后一整天,他都在努力啃这本书。想透口气时,他就下楼帮忙。
苏兰瞧见他时,吓了一大跳,“你怎么在这儿?不对,这里是你家,你当然可以在这儿。”
许建国杀鸡的刀歪了两分,“这里用不上你,回去做你自己的。”
“诶!”苏兰拍他一掌,“你个老不死的,又让他回去打架啊!”
“婆娘,你孙子长大了!晓得读书认字了!我今天早上,听到他在背书!背的啥子哟,古文!听都听不懂。”
别的学习方法,许麦不了解,只知道早晨是背诵的黄金时间。姜琰也早早替他规划好了,那本《教材全解》里,夹了一篇古诗。他自然不能辜负。
苏兰惊喜万分,止不住地问许麦,“真的?!真的?!”
许麦有些不好意思,略微点了下头,“嗯呐。”
“哎呦!哎呦!”
苏兰激动得捶胸顿足,恨不得整个市场的人都知道,“对了!对了!这才对嘛!学生就要有个学生样!奶奶这就送你去学校!”
“诶不不不。”
许麦赶忙拉住她,前因后果解释了一番,最后郑重承诺道:“奶奶,相信我,我没有意气用事。”
“这……”
老一辈的人始终觉得,不去学校,当然读不了书。几句话,改变不了血脉里根深蒂固的执念,却能让亲人愿意同本能对抗。
苏兰支持他,“乖孙,奶奶相信你。”
许建国手起刀落,大刀深深陷进了案板里,“龟孙儿,你大爷也相信你!”
许麦:“……”
苏兰:“别理他。这死鬼早上爬起来喝了二两,迟早有一天喝死。”
沉浸式学习的一天,过得相当快。仿佛一低头、一抬头,姜琰就回来了。
“给我看看你今天的学习成果。”
“好!”
《教材全解》不仅有知识点讲解,还包含课后题,对于零基础选手来说很友好。
许麦给他看做过的题目,和订正记录。除了字儿太丑以外,挑不出毛病。
姜琰左翻右翻,欲言又止,最终还是选择先答疑、抽查知识点,再委婉提醒道:“你字太丑了。”
“嗯?”许麦的笑容僵在了脸上,“有,有多丑?”
“嗯……难以辨认的程度。”
“我练。”
姜琰毫不犹豫接:“是该练练。”
许麦:“……”
“别发呆了。”姜琰推了推他。
许麦:“啊?”
姜琰问:“上次那部触屏手机在哪?”
许麦吓得一激灵,“你,你问那个干嘛?”
“噢,”姜琰给他翻出一套英语专项练习,指了指答案解析里的生词部分,“以后遇到不会读的单词,可以用手机查查,效率更高。”
“我把手机……扔了。”
“扔了?”
姜琰皱了下眉,努力回想生日那天的情形——
蛋糕,手机,照片,男朋友,同性恋……以及后来的承认,夜不归宿。
两人同时开口——
“你,”
“我不是同性恋。”
许麦近乎恳求地说道:“哥,相信我,我不是同性恋。”
“那个男生?”
“……是他莫名其妙骚扰我,我也是后来才知道。”
每句话都是真的,不算欺骗。
“哥,在你印象里,我和那个人关系很好,不打不相识。但事实上,他一直在……欺负我,我被逼得没有办法,才还了手。我不想被打死。”
姜琰猛地瞪大眼睛,震惊、惶恐。距离生日结束不过一周而已,并且直到一分钟前,他仍以为他的弟弟是校霸。
许麦不给他缓冲的机会,接着袒露于他而言石破天惊般的真相:“他是同性恋,他想逼我成为他的同类,所以一直污蔑我,打我。我害怕你,你和爷爷奶奶信了他的话,讨厌我,我没敢说。”
“许麦……”
姜琰不知该作何反应,所有反应都变得虚伪了。许麦确实应该担心,不担心才不对,因为他哥哥真的听信了一个陌生人的话,在弟弟满心真诚送上蛋糕时,给了弟弟当头一棒。
“等等。”姜琰脑中闪过一个可怕的念头。
许麦紧张起来,“怎,怎么了?”
难道刚才说的话有漏洞吗?
姜琰一下握住他的手,眼眶竟然红了。
“他有没有逼你做不想做的事?比如,性骚扰?”
同性恋、异性恋,乃至无性恋什么的,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他弟弟的身心健康和基本人权。只要发生了强迫性行为,那就是大事。
许麦摇头,“没有。”
姜琰怎么敢放心,手不自觉越握越紧了,“你说他欺负你,还说你怕我和爷爷奶奶讨厌你。你确定他没做一些性骚扰行为吗?”
“比如,亲吻,触摸大腿,触摸**部位……让你摸他的也算。”
“……没有。”
“你等着。”
姜琰从客厅的犄角旮旯里翻出一本生理知识科普书,一页一页、事无巨细地和许麦讲。
他真的害怕许麦遭遇过不好的事情,而许麦意识不到,他不敢任其发展。
姜琰讲到最后一页,“许麦,不要害怕,更不要觉得羞耻。”
一晚上信息量太大,许麦脑仁突突地疼。顺着姜琰详尽的讲解,他确认……
周康睿性骚扰他,不止是殴打。
上高中之后,周康睿总会时不时地挠他的喉结。有次挠得过火,他竟然起了反应,直到现在才想明白。
他那个时候不能理解,很厌恶自己。
太恶心了。
“哥,我知道了。”
迟到的意识是否多余?自揭伤疤,无非是让伤口再疼一遍。掉落的痂皮,只会变作受害者手里的刀,让他们亲手给身边人划下一道又一道、名为“愧疚”的伤口。
许麦仿佛又陷入了思维囚笼,混乱不堪。
不过他没能再度浑浑噩噩,姜琰替他开了锁:
“小麦。”
“嗯?”
“对于在乎你的人,他是会因为你的不幸自责,乃至痛苦,不过更多的是心疼和愤怒。他会因为你的默默承受心疼,你独自煎熬的时间越久,他就越心疼。而那份植入骨髓的愤怒,将是他保护你一生的动力”
“受害者画地为牢之后,往往看不到圈外守候的人。那也不是他们的错,错的是加害者对于愚善心理的利用。”
姜琰问他,“小麦,愿不愿意给在乎你的人一个机会?至少痛苦的时候,能有个地方倾诉。”
许麦答:“我愿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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