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麦一开始并不敢用力,可是姜琰那双雾蒙蒙的眼睛怔愣地望着他,有无奈,有委屈,许麦知道,那也是默许。
于是他再不收力,遵从本能,任凭自己在今晚沉沦。
而第二天早晨,他在姜琰怀里醒过来,稍一抬头就碰到了姜琰的下巴。
许麦略微调整位置,让自己的鼻尖能碰到他的脸侧。奇怪的是,他这时才清楚意识到:周康睿死了,这个几乎快改变他人生轨迹的人死了。周洪军也死了,两个活生生的人都死了。
复杂的心情纠缠了他好几天,同时,他确实感受到,他走在路上轻快了不少,像是摆脱了什么沉甸甸的负重。
期末临近,二中渐渐蒙上了一层紧张压抑的氛围。只有周六晚上,学生们能在九点放学、早早回家,路上的欢声笑语比平时多了许多。
许麦照例和姜琰一起回家。走入小区后,他刚想继续讲白天龙叔险些炸掉教室的趣事,却被姜琰一下推进了楼与楼之间的狭窄缝隙。
这些缝隙没有丝毫光源照进,只堆放着些老人收集的废弃杂物,就算行人以极尽距离路过,也不会发觉里面有人。
许麦刚站稳,就感觉嘴被一份温热堵住了。姜琰一手扶着墙,一手揽着他的后腰,又深又重地吻他。
“期末考试,准备好了吗?”换气的间隙,姜琰问道。
话音一落,两人又纠缠在了一起。
下一个间隙,许麦喘着气眼神不太清明,他伸手抹掉姜琰脸上的水渍,又捏了捏他下唇,笑着回答:“当然。”
“那……这回有信心进年级前20吗?”
“有。”许麦肯定地答。
毕竟是从泥潭里爬出来的,无论如何也不会比原来再差了,只需要坚持向前冲就好了。信心当然无法对结果造成任何影响,但是它能让当下的生活更积极,让活在当下的人更高兴。
“没进怎么办呢?”姜琰笑问。
许麦埋进他颈窝,十分贪婪地蹭了蹭,“没有的话,你再教教我。”
如果他比姜琰高就好了,这样他就可以把姜琰整个人完全抱进怀里。亲吻的时候,他也能故意不低头,让姜琰不得不追着他亲。更重要的是,他能变得更厉害,可以站在姜琰面前保护他,可以牵着姜琰的手向前走,替他挡住所有危害,就像小时候姜琰做的那样。
小时候,许麦脾气更尖锐,经常惹得市场里的小孩儿们一起打他。但是他们一次都没能打到他,因为姜琰总护在他前面,即使错在许麦,即使石子砸在身上真的很疼。
许麦的愿望在他高一的这个暑假实现了,他几乎在一夜之间长高,并且比姜琰足足高出半个头。可是他们却没有力气实践那些腻歪,因为他们都忙着打工挣钱。
在许麦出期末成绩的那天晚上,许建国接到了一通电话,是他们的舅舅——陈兴业打来的。
陈兴业年过半百,声音沧桑得像是垂暮之年的老人。即便隔着电话,他们也能想象出他满面风霜、红着眼忍哭的模样。
他说,他胃癌中晚期了,手术和后续化疗需要很多钱,能不能借他一点钱。
陈兴业是和他们家联系最多的一个亲戚,早年在工地上当包工头手头宽裕,一直在接济他们家;后来工地出事,他一个人担责赔款,还差点进监狱,变得比他们家还要穷困潦倒。但他坚持不肯要苏兰和许建国的钱,说两个读书人不好养,他天生劳碌命,再苦也能活。
这几年,他开了家早餐店,逐渐稳定下来,逢年过节便会给两个老人买补品,给两个小的买新衣服。
苏兰和许建国挂掉电话,神色凝重地走回房间。他们言辞激烈地争论着,从筹钱的事,吵到了年轻时的外遇。
许麦书包里的成绩单没能拿出来,他这次期末考试在年级上排第18位,是足以震撼整个年级的进步。
上次期末考试,他和姜琰在冷战,这次期末考试,苏兰和许建国在吵架。为什么变故总发生在他最渴望被认可的时候,为什么舅舅得癌症了他还有心思想别的,为什么爷爷对奶奶说过我爱你但还是要出轨,为什么他没有爸爸妈妈……为什么开家长会,只有他一个人的家长会缺席……
爷爷得守着市场生意,姜琰成绩好,所以奶奶从来只去姜琰的家长会。
为什么舅舅那么好的人,老天还要屡次折磨他,为什么罗婷一件错事都没做过,却要碰到周洪军这个人渣,为什么,为什么就在一切都要好起来的时候,让他们家再被拖进泥潭里。
是不是从一开始,决定读书就是个错误?如果他从那时候起辍学了,到现在为止能赚多少钱……
卧室里的吵架越来越激烈,“卖房子”三个字清晰地传出来。
许麦无法遏制地想,如果从昨年就开始赚钱,是不是至少不用卖房子了?
“小麦?小麦?”姜琰轻声喊他。
他甫一回神,眼中就蓄满了泪水。
姜琰用力握住他的手,十指紧紧相扣,“我们走,出去待会儿。”
“……好。”许麦愣愣点头,眼泪又正好落到姜琰手背上。
脑海里那些杂音消失了不少,他逐渐找回了理性。
姜琰仍旧把他带到楼与楼之间的小巷里。小区里的人都知道他们是兄弟,在这样情绪失控的时候,实在不适宜暴露人前。
许麦心拧成一团,声音颤抖:“哥,我们是不是要藏一辈子了。”
“我们……以后,以后我们还能在一起吗?我们有以后吗?爷爷真的出轨了吗?他,他……舅舅怎么会得胃癌,舅舅怎么会得癌症……还是中晚期……”
许麦泣不成声,自知现在的模样狼狈不堪,可他就是忍不住,忍不住对姜琰倾诉,希望姜琰能救救他,如过往每一次那样。
身高上长高了,可心理上还是个矮子,要躺在姜琰身后的阴影里才安心。
“小麦,小麦,”姜琰亲了他一下,然后抱住他,轻缓地拍着他的背,“以后的事情,先不要想。我们两个都想要一辈子,那就会是一辈子。”
“小麦,我不会喜欢上其他人了,我只喜欢你,我是你的。”
许麦哭了一会儿,肩背没那么抖了,可他心里的难过仿佛决了堤。他更加绝望和无助,明明清楚知道舅舅缺钱了那他们就去赚钱,明明能接受卖房子只要他们一家还住在一起,明明对姜琰直接的表白感到很高兴,也当然明白读书的选择没错、是绝对正确的……
可他还是好难过,好难受,心里堵得慌,就像有一双手在撕扯他的心脏,在他心脏上刻下“伤心”两个字。他就像被装上了名为悲伤的程序,即便非他所愿,他也会被各种极端情绪席卷,困在哭泣的海洋里。
很久之前他就发现了,每隔一段时间,他必须要大哭一场才能正常地生活。后来情况恶化,他会一点小事难过得心慌、发抖,极度渴望皮肉的疼痛来让自己清醒,这些都勉强能控制。但是晚上的失眠控制不了,他必须,诚实地面对原本的自己。
舅舅突然得病,深渊里的手又增多了,他呛着水,所有挣扎的努力都成了徒劳,他被一双双手覆盖,拉进了海底的黑洞,再也不见任何光线。
“小麦。”
许麦猛地回神,一愣,姜琰竟然哭了。
“哥,别哭,我们,我们一起扛。”
姜琰摇摇头,“恭喜你,你考进前20了。”
他眼中泪意未干,转而笑道:“想要什么奖励吗?”
“哥……我是不是反应过度了?”许麦斟酌着问道:“舅舅需要钱,爷爷奶奶手头紧,那我们暑假想办法挣钱就是了,反正还有房子可以卖。舅舅经过治疗就会好,是不是?”
“没有,没有反应过度。”
姜琰抬头亲了亲他:“你的痛苦,存在且合理。”
“舅舅会好的。他很坚强,他会扛过去的。我们,也会扛过去的。今年暑假,我们一起好好过。”
最终,苏兰和许建国卖掉了还在还贷款的房子,拿着首付的钱让陈兴业做了手术。
手术是一笔开支,术后的医药和化疗开支更大。许麦和姜琰每天都在拼命赚钱,赚到了钱全拿给苏兰和许建国,但是生病后的人花钱如流水,他们四个人常常陷入力不从心之中。
市场的环境依旧吵闹、脏乱差,各种压力堆积,睡眠质量极速下降,苏兰和许建国之间的争吵愈来愈多。
许麦话变得更少了。某一天,他从早晨开始便一言不发,在修车行忙碌完后,带着一身黏腻的机油味又去工厂,旁边的工人因为他身上的味道都不自觉远离他。
这些晚班工人刚刚睡醒,打着哈欠六神无主,许麦眼皮子沉重,将每个人的疲态和绝望看得一清二楚。
“小麦!”一个声音将所有人强行拉回现实,这声音在寂静的凌晨显得太突兀了。
姜琰来工厂找许麦了,他神情焦急,找到许麦后松了一大口气,“你来这里,怎么都不和我说一声。”
“我,我忘了。”许麦呆呆地答,眼神空洞。
“……”
姜琰握了下拳,想拉他走,“跟我回家。”
许麦打开了他的手,语气生硬,“我不想回去。我回去了,今天晚上的钱就拿不到了。”
“……”
姜琰嘴唇似乎在颤抖,但他最终没说什么,而是搬了个生锈的铁凳子,坐到他旁边,“那我等你。”
说着,他还帮他赶上了流水线的进度。
“你走啊!”
许麦一把推开了姜琰。
铁凳子一歪,姜琰摔到了水泥地上。
许麦眼眶发红,盯着自己发抖的手不可置信,他突然想走了,不是回家,而是逃去一个只有他一个人的地方,躲起来。
没有人会喜欢他的,连姜琰都被他亲手推开了,他果然,从始至终,都令人讨厌。
“干什么呢!你们两个!你哪来的?!”监工恶狠狠地指着地上的姜琰。
姜琰反应快,直接拉上许麦往外跑。
他们跑出工业区,一直往前跑着,跑到了连接两岸的大桥上。
凌晨的夜风股股地吹着,是夏天里最凉快的时候。
许麦猛地甩开姜琰的手,迫使他停下,“哥!”
桥上的路灯明亮地照着,在桥面上映出一团又一团的黄晕。除了来往车辆,没有行人会在这个时间出现,只有他们两个。
许麦撕心裂肺地哭喊着:“哥!你别再喜欢我了!我,我每天都睡不好,我不想哭的,我难受,我不想活了……”
“啪!”
他话没说完,先结结实实地挨了一耳光。
刚抬起头,姜琰又用力扇了他一巴掌。
许麦僵在风里,“哥……”
话音一落,姜琰红着眼使劲儿推了他好几下,一直推到他跌倒。
姜琰揪起他的衣领,一拳重重落到他左脸:“混蛋!”
“哥……”
姜琰喘着气,显然在压制怒火,“当初要我好好活着的是谁?当初要我记得一辈子的又是谁?!”
“许麦!你当我是什么?你当我是什么?!”
“早上不说一句话出门,晚上一个通知都没有就来这边通宵,许麦!”
说着,他又给了他一拳,“混蛋!”
“混蛋!你想干什么?难道以后还要离家出走吗?!你一心情不好就不理人,这算什么?!你拿我当什么?!你到底有没有考虑过我的感受?!”
“我告诉你!你要死,现在就跳下去,马上跳,我保证不喊人救你,看着你死!你放心把所有的一切都丢给我,爷爷奶奶我可以养,舅舅我也可以养,大不了贷款,反正以后我还得起。你放心!你死了之后,我们还是活得好好的,我……”
许麦摁住他的后颈,抬头吻住他,不想再听他说一个字了。
姜琰用力挣开他,偏着头不让他亲:“都是死人一个了,怎么还会想亲嘴呢?”
“哥,我错了。我错了,哥,你理理我,你别不理我。”
“哼。”
姜琰依旧不看他,“你没错,你哪会错。”
“哥……”
许麦埋进他怀里,脸颊肿胀,又痛又清醒,“我这次真的知道错了。我不该随便不理人,不该什么事都闷在心里,不和你说,不该晚上不回家,不该说,说,不该说胡话。那是假的,我心里不是这样想的。”
“那你心里想的什么?”姜琰终于肯看他了。
“我想的是……”
许麦捧着他的脸,轻轻地吻了一下又一下:“我想和哥一起,好好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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