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的疯狂与掠夺,如同在原本就布满裂痕的冰面上,又狠狠砸下了一记重锤。
司旻在晨曦微露时离去,宋栀瑶躺在凌乱的床榻上,眼神空洞地望着帐顶,指尖都透着麻木的冰冷。
自那日后,司旻再未踏足凤仪宫。
连带着,尚在襁褓的景聿也被乳母和嬷嬷们小心翼翼地抱离,安置到了离紫宸殿更近的偏殿。
美其名曰方便陛下亲自照看,实则,谁都明白,这是帝后之间那根紧绷的弦,终于彻底断裂的象征。
凤仪宫,这座曾经象征着无上荣宠的宫殿,如今真正成了一座华美而冰冷的囚笼。
宫人们行事愈发谨慎,连呼吸都放得极轻,生怕惊扰了殿内那位日益沉默、周身都散发着寒意的皇后。
宋栀瑶对此似乎并无所谓。
她不再试图激怒谁,也不再关心外界的一切,只命人寻来了大量的宣纸与颜料,将自己关在内殿,开始日以继夜地作画。
画的永远是同一个人——谢睢。
画他在演武场练枪,身姿矫健,目光如炬。
画他在秋千架下回头,笑容朗朗,眉眼飞扬。
画他在萤火溪边紧握她的手,眼神郑重,誓言铿锵……
她试图用笔墨抓住记忆中的每一个瞬间,抓住那个早已融入骨血的身影。
可是,不行。
无论她如何描摹,如何调色,画上的人,眉眼或许相似,神采或许接近,却总缺少了那份独属于谢睢的鲜活生动。
“不像……都不像……”她常常对着满地的画纸喃喃自语,眼神焦灼而痛苦。
画笔在她手中颤抖,最终无力地掷下,在洁白的宣纸上溅开一团刺目的污迹。
她画了一张又一张,废稿堆积如山,却始终画不出她心中那个完美的、早已逝去的少年。
就在这种近乎自虐的沉寂中,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司旻突然再次出现在了凤仪宫。
他未穿龙袍,只着一身玄色劲装,外罩同色披风,风尘仆仆,眉宇间带着挥之不去的疲惫与一丝凛冽的肃杀之气。
怀中抱着已经熟睡的景聿,小小的孩子裹在厚厚的襁褓里,睡得正沉。
他将孩子交给闻讯赶来的兰香,示意她抱去偏殿安顿。
殿内只剩下他们两人,以及那满地的谢睢画像。
司旻的目光在那一片或立或坐、或笑或凝的少年身影上缓缓扫过。
每多看一眼,他眸中的墨色便深沉一分,胸口那旧伤处,似乎又开始隐隐作痛。
他沉默了片刻,才转向一直背对着他的宋栀瑶,声音低沉:“礼王在京畿附近勾结旧部,意图不轨,为震慑其余宵小,我需要御驾亲征。”
礼王司昕,是他的皇兄,一直不满意他继位。
他顿了顿,像是在等待着什么,目光紧紧锁住她单薄的背影:“此去凶险难料,我来,是想问问殿下……”
他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期盼:“可会有丝毫担心?”
回答他的,是满室令人窒息的寂静。
宋栀瑶连动都未曾动一下,依旧专注地看着窗外沉沉的夜色,仿佛他刚才说的话,不过是窗外掠过的风声。
司旻眼底那点微弱的火光,在长久的沉默中,一点点熄灭,最终化为一片冰冷的死灰。
他自嘲地低笑一声,笑声中充满了无尽的苍凉。
目光再次落回满地画纸上,那个笑容灿烂的少年,仿佛在无声地嘲讽着他的痴心妄想。
“呵……”他喉结滚动,声音干涩得厉害:“记得当年,谢睢每次出征,你都会亲手为他绣制平安符,祈求他凯旋……”
这句话,终于刺破了宋栀瑶伪装的平静。
她猛地转过身,眼中瞬间爆发出灼人的恨意与痛楚,声音因激动而尖锐:“你不配提他!司旻,你连他的名字都不配提!”
她指着满地的画纸,像是在指控,又像是在宣泄积压已久的痛苦:“你看看这些画!我画了这么多,却怎么也画不像他!因为他的好,他的干净,是你这种人永远都无法理解,也永远都无法玷污的!”
司旻被她眼中汹涌的恨意逼得后退了半步,脸上血色尽失。
心脏像是被无数细密的针反复穿刺,痛得几乎无法呼吸。
他沉默了许久,最终,什么也没再说。
目光在殿内逡巡,最后,落在了妆台上那一支白玉簪上,上面刻着栀子花的纹样。
他走过去,拿起那支簪子,冰凉的触感从指尖传来。
“这个……”他将簪子紧紧攥在手心,仿佛要从中汲取一点虚幻的温度,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给我留个念想。”
说完,他不再看她,转身,大步融入殿外浓重的夜色与风雨之中。
司旻率大军离开京城后,皇宫似乎瞬间空寂了许多。
宋栀瑶依旧日复一日地画着谢睢,只是眼神愈发空洞,笔下的线条也时而狂乱,时而凝滞。
在一个阴云密布的下午,她突然放下了画笔,对兰香平静地吩咐:“去,传赵启明入宫,就说本宫有事垂询。”
兰香心中一惊,隐约感到不安。
但见宋栀瑶神色异常平静,不敢多问,只得领命而去。
赵启明听闻皇后单独召见,心中忐忑,却又不敢违逆,只得硬着头皮来到凤仪宫。
殿内,宋栀瑶端坐在上首,手中把玩着一把镇纸的玉尺。
“赵大人,”她看着跪在下方的赵启明,声音平和:“可知本宫今日唤你来,所为何事?”
赵启明伏在地上,冷汗涔涔:“微臣、微臣不知,请娘娘明示。”
宋栀瑶缓缓站起身,一步步走下台阶,来到他面前。
她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因恐惧而微微颤抖的身体,眼中没有任何情绪,只有一片死寂的冰冷。
“本宫只是想问问赵大人,”她轻声说着,举起了手中的玉尺:“当年你出卖云漓布防图时,可曾想过,会有今日?”
赵启明惊恐地抬起头:“娘娘!臣……”
话音未落,那沉重的玉尺,已带着宋栀瑶积攒了太久太久的恨意与力量,狠狠地砸在了他的头顶。
一下!
两下!
三下!
没有尖叫,没有求饶,只有沉闷的撞击声和骨骼碎裂的细微声响,在空旷的殿内显得格外清晰可怖。
鲜血飞溅,染红了宋栀瑶素白的衣裙和脸颊。
她却恍若未觉,只是机械地挥动着玉尺,直到地上的人彻底没了声息,瘫软在血泊之中。
当啷——
玉尺从她染血的手中滑落,掉在地上。
宋栀瑶怔怔地看着自己满手的鲜血,又看了看地上那具逐渐冰冷的尸体,眼中闪过一丝茫然,随即又被空虚和疲惫淹没。
她失魂落魄地转过身,看也不看殿内惊恐万状、瑟瑟发抖的宫人们,如同一个游魂般,一步步走出了凤仪宫,朝着御花园的方向走去。
手上、脸上、衣襟上,都沾着殷红的血,她却浑然不顾。
御花园的荷花池畔,碧波荡漾,荷叶田田。
她走到池边,停下了脚步。
恍惚间,她仿佛看到,那清澈的池水中央,站着一个熟悉的身影。
他穿着银甲白袍,身姿挺拔,面容俊朗,正朝着她温柔地微笑,朝她伸出手来。
是谢睢。
他来接她了。
宋栀瑶空洞的眼中,终于有了一丝光亮,朝着水中那个虚幻的身影,一步步走去,池水漫过她的绣鞋,浸湿她的裙摆……
“娘娘!不要啊!”
“快拉住娘娘!”
紧随而来的兰香和几个宫女发出凄厉的尖叫,她们不顾一切地冲上前,死死抱住了已经走入池水齐腰深的宋栀瑶,奋力将她拖回了岸边。
宋栀瑶挣扎着,目光依旧痴痴地望着那片空无一人的池水,口中喃喃:“望之……等我……我来寻你了……”
皇后在宫中亲手虐杀大臣,继而投水自尽未遂的消息,如同惊雷般炸响了整个前朝。
彼时司旻尚在征途,朝政由丞相与几位重臣暂理。
此事影响极其恶劣,朝野震动,群情汹涌。弹劾皇后“疯癫失德”、“戕害大臣”、“其罪当诛”的奏折如同雪片般飞向丞相的案头。
为了稳定朝局,平息众怒,给天下臣民一个交代,丞相不得不做出决定。
凤仪宫被重重落锁,宫墙外增派了三倍守卫,形同软禁。
所有尖锐器物再次被清查收缴,连饮食都需经由特定渠道送入。
而太子景聿,也被正式从凤仪宫抱离,交由可靠的乳母和嬷嬷在专门的宫殿抚养。
当乳母抱着懵懂的景聿,最后一次踏出凤仪宫门时,许是感觉到了离别的不安,一直安静的孩子突然伸出小小的胳膊,朝着殿内那个日渐消瘦的身影,放声大哭起来。
哭声凄厉,充满了无助与依恋。
听着那哭声,宋栀瑶恍惚了一下,目光终于从满地的画纸上移开,落在了那个哭得撕心裂肺的小小婴孩身上。
那是她的孩子……她身上掉下来的肉……
在所有人惊愕的目光中,她伸出了手。
乳母迟疑地看了看一旁的管事太监,在对方微微颔首后,才小心翼翼地将哭闹不止的景聿,递到了宋栀瑶的怀中。
这是自景聿出生以来,宋栀瑶第一次真正地拥抱他。
孩子的身体是那样柔软,带着奶香和温热。
感受到母亲的怀抱,景聿的哭声奇迹般地渐渐小了下去,变成了委屈的抽噎,小脑袋无意识地在她颈窝处蹭了蹭。
宋栀瑶僵硬地抱着他,手臂微微颤抖。
她低头,看着怀中孩子酷似自己,却又隐隐带着司旻轮廓的眉眼,眼中闪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
她只抱了他很短的时间,短到仿佛只是一个错觉。
然后,她便轻轻地将孩子递还给了乳母,转过身,重新走向那堆满画纸的桌案,再次拿起了画笔。
仿佛刚才那短暂的拥抱,从未发生过。
景聿被彻底抱离后,凤仪宫彻底成了一座无声的坟墓。
宋栀瑶对外界的软禁和非议,都已不再在意。
她只是不停地画,画谢睢,画记忆中父皇母后慈爱的容颜,画云漓宫殿里熟悉的飞檐斗拱、雕梁画栋,画御花园里那架秋千,画宫墙下的一砖一瓦、一草一木……
她试图用笔墨,将那早已破碎湮灭的故国,一点一点,重新拼凑起来。
不吃不喝,不眠不休。
整个人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消瘦下去,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
兰香跪在地上苦苦哀求,端来的膳食热了又冷,冷了又热,她却连看都不看一眼。
直到某一日黄昏,她正画到云漓皇宫最高处的那座摘星楼时,笔尖猛地一顿,一大团浓墨滴落在宣纸上,迅速泅开,毁掉了即将完成的画作。
她怔怔地看着那团污迹,仿佛看到了自己再也无法回去的故国,看到了那片再也无法触及的天空。
眼前猛地一黑,身体里最后一丝力气仿佛被瞬间抽空。
她握着笔,软软地倒了下去,彻底失去了意识。
倒下的瞬间,打翻了旁边的颜料盘,赤橙黄绿,泼洒了一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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