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司旻呕血离去后,凤仪宫陷入了更长久的死寂。
宋栀瑶不再终日作画,也不再歇斯底里,她只是异常安静地躺在榻上,望着帐顶,眼神空茫,不知在想些什么。
兰香送来的汤药和膳食,她不再抗拒,却也吃得极少,如同嚼蜡。
而司旻那边,自那日离开凤仪宫后,便再未出现。
戴怀恩传来的消息只说他需要静养,但前朝却隐隐有风声,陛下似乎病得不轻。
司旻以雷霆手段,强行压下了皇后虐杀赵启明一事的所有非议,任何敢于在朝堂上提及此事的官员,皆受到了或明或暗的申斥与贬谪。
他将所有汹涌的暗流都强行按捺下去,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然而,身体的透支终究无法靠意志长久支撑。
在连续三日不眠不休地处理积压政务、部署边境防务、安抚因赵启明之死而略有浮动的云京旧地人心之后,司旻终究是撑到了极限。
那一日早朝,他强打着精神听完了大臣们的奏报,苍白的脸上勉力维持着一贯的冷峻威仪。
可在宣布散朝,起身欲离去的瞬间,他眼前猛地一黑,高大的身躯晃了晃,竟直直地从御阶之上栽倒下来。
“陛下——!”
满朝文武骇然失色,戴怀恩与近侍们惊呼着冲上前去。
金銮殿上,瞬间乱作一团。
消息被丞相与几位心腹重臣死死封锁,只对外宣称陛下劳累过度,需静养数日,暂罢早朝,所有奏章由丞相等先行票拟,再送紫宸殿请陛下定夺。
可皇宫乃至京城,从来就没有真正的秘密。
陛下病重晕厥的消息,还是如同暗夜里的幽火,悄无声息地蔓延开来,点燃了一些人心中潜藏已久的野望。
一些原本就对司旻以质子身份逆袭登基心存不满的旧昭月勋贵,以及部分在统一战争中利益受损,因此心怀怨怼的将领,开始暗中串联,蠢蠢欲动。
京城的气氛,骤然变得紧张而微妙,仿佛一个火星,就能引爆堆积已久的干柴。
丞相府内,灯火彻夜不熄。
年过半百华的丞相鬓角已染霜,看着手中几份语焉不详却暗藏机锋的密报,眉头紧锁,忧心如焚。
他深知司旻的病情远比外界传闻的严重,太医署的院正私下坦言,陛下旧伤未愈,又添急怒攻心引起的内腑郁结之症,需绝对静养,短期内根本无法理政。
国不可一日无君,尤其是在这江山初定、内外皆隐伏危机的时刻。
太子景聿尚在襁褓,根本无法稳定人心,若让那些别有用心之辈察觉陛下真正的情况,趁机发难,后果不堪设想。
思虑再三,丞相做出了一个艰难而大胆的决定。
他换上了庄重的朝服,手持玉笏,在一個天色阴沉的午后,来到了凤仪宫。
兰香通传后,丞相被引入了内殿。
殿内依旧弥漫着淡淡的药味,宋栀瑶穿着一身素白的常服,靠坐在窗边的软榻上,并未梳妆,长发随意披散着,衬得脸色愈发苍白透明。
她看着窗外灰蒙蒙的天空,眼神空寂,对丞相的到来,恍若未闻。
丞相上前,郑重地行了大礼:“老臣,参见皇后娘娘。”
宋栀瑶没有回头:“丞相大人有何贵干?若是为废后之事,本宫早已说过,悉听尊便。”
丞相心中苦笑,知道这位皇后心结深重。他直起身,沉声道:“老臣此来,并非为了后宫之事,而是为了前朝,为了江山社稷,与天下苍生。”
闻言,宋栀瑶终于缓缓转过头,琉璃般的眸子落在丞相的脸上,语带嘲讽:“前朝江山,与本宫何干呢?”
“娘娘!”丞相上前一步,语气急切:“陛下忧劳成疾,旧伤复发,如今昏迷不醒,无法理政;朝中已有宵小之辈窥得端倪,蠢蠢欲动;太子年幼,无法震慑朝纲……如今,唯有娘娘您,身份尊贵,乃一国之后,太子之母,可以出面稳定局势,主持大局啊!”
宋栀瑶闻言,重新转过头,看向窗外,冷硬地道:“他是死是活,朝堂是稳是乱,都与本宫无关,你们男人的天下,你们自己去争,自己去守。”
丞相见她如此,心中大急,撩起官袍,竟是“噗通”一声跪了下来。
“娘娘!”老臣的声音带着哽咽与无比的沉重:“老臣知道,娘娘心中有大悲大痛,有亡国之恨,老臣不敢祈求娘娘原谅陛下,也不敢妄议娘娘与陛下之间的恩怨情仇。”
“但是娘娘!”他抬起头,目光灼灼地看向宋栀瑶单薄的背影:“这江山不仅仅是司家的江山,这天下,也不仅仅是昭月的天下!它是千千万万黎民百姓赖以生存的土地!它刚刚结束了数年的战乱,百姓们好不容易才盼来了一丝喘息之机,盼来了轻徭薄赋,盼来了可以安心耕种,不用担心明日就被战火焚毁家园的日子。”
“娘娘,您出身皇室,应当比常人更明白,江山易主,朝代更迭,苦的永远是最底层的百姓!如今陛下病重,若此时朝堂生乱,边境不稳,烽烟再起……那些刚刚看到希望的百姓,又将陷入怎样的水深火热之中?!他们何其无辜啊!”
丞相的话语,如同沉重的钟磬,一声声敲在宋栀瑶的心上。
百姓……
无辜……
这两个词,像是一把钥匙,猝不及防地打开了她记忆深处,一扇尘封已久的门。
她恍惚间,仿佛又回到了过去,身旁是谢睢温暖而坚定的身影。
那时,她曾依偎在他身边,看着他英挺的侧脸,半是玩笑半是认真地问他:“望之,你的志向就是永远做大将军,保卫边疆吗?”
谢睢闻言,却摇了摇头,他望向远方沉静的夜空,眼神深邃而温柔:“不,瑶瑶。我最大的愿望,其实是天下再无可用将军之时。”
她当时不解,歪着头问:“为何?那你岂不是英雄无用武之地了?”
谢睢转过头,看着她,唇角漾开温柔的笑意:“因为若无将军可用,便意味着天下太平,海晏河清。意味着边境再无战事,百姓可以安居乐业,不用再承受妻离子散、家破人亡之苦。”
“瑶瑶,将军的荣耀,是建立在白骨与血泪之上的,我宁愿不要这荣耀,只愿这世间,再无需要将军去抛头颅、洒热血的战乱。”
天下太平,黎民安康。
那是谢睢的愿望。
而后来,她在逃离皇宫,前往云京的颠沛路途中,也亲眼目睹了那些在战后艰难求生的百姓。
他们面容憔悴,眼神惶恐,却又在新政下,小心翼翼地重建着家园,开垦着荒芜的土地。
他们的日子依旧清苦,但至少,没有了随时可能降临的刀兵之灾,有了喘息之机,有了微弱的希望。
若此时朝堂大乱,烽烟再起,这些刚刚扎根的希望幼苗,必将被连根拔起,碾落尘埃。
谢睢用生命守护的,司旻用铁腕维系的,这来之不易的、脆弱的平静,难道就要因为朝堂的权力倾轧,因为她个人的恩怨情仇,而毁于一旦吗?
那些百姓……他们做错了什么?
一股前所未有的沉重感,如同巨石般压上了宋栀瑶的心头。
她缓缓闭上了眼睛,深吸了一口气。
再次睁开时,那双空洞了许久的琉璃眸子里,重新凝聚起了坚定的光。
她站起身,走到跪地的丞相面前,声音依旧平静:“起来吧,丞相……太子现在何处?”
丞相闻言,眼中瞬间爆发出惊喜的光芒,连忙起身:“太子殿下就在偏殿,由乳母照看。”
“抱他来。”宋栀瑶命令道,随即转向一旁呆立的兰香:“替本宫更衣,梳妆。”
半个时辰后。
当宋栀瑶身着庄重繁复的皇后朝服,头戴九尾凤冠,怀抱睁着乌溜溜大眼睛的景聿,出现在象征着至高权力的金銮殿时,所有等候在此、心思各异的朝臣们,都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幕震慑住了。
皇后的脸色依旧苍白,但那双眸子却锐利如冰雪初融后的第一道晨光,清冷,明亮,带着一种久居上位者才有的威仪与压迫感。
她怀中的小太子,似乎也感受到了母亲不同寻常的气势,不哭不闹,只是好奇地打量着底下黑压压的人群。
宋栀瑶抱着孩子,一步步走上御阶,在那张空置的龙椅旁,早有宫人机灵地设下了另一张座椅。
她并未坐下,只是站在那里,目光缓缓扫过殿下的每一个人。
“陛下忧劳国事,旧疾复发,需静养些时日,在此期间,由太子监国,因其年幼,事务由本宫暂代。”
此言一出,殿下顿时一片哗然。
有忠于司旻的臣子面露欣慰,有心怀叵测者眼神闪烁,
更有迂腐老臣当即出列反对:“娘娘!后宫不得干政,此乃祖制!况且娘娘、娘娘之前……”
他想提及赵启明之事,却在宋栀瑶冰冷的目光逼视下,生生将话咽了回去。
宋栀瑶冷笑一声,那笑声在空旷的大殿里显得格外清晰。
“祖制?祖制可说过,国君病重,太子年幼,奸佞蠢蠢欲动之时,该当如何?”她的目光如同利刃,直刺那几个眼神闪烁的官员:“莫非,要眼睁睁看着江山动荡,社稷倾颓,让陛下心血毁于一旦,让天下百姓再陷战火,才是遵循祖制?!”
她怀中的景聿似乎被这紧张的气氛感染,咿呀了一声,挥舞着小手。
宋栀瑶轻轻拍了拍孩子,继续道,语气愈发森寒:“至于本宫之前所为……赵启明身为云漓旧臣,叛国投敌,致使数万将士枉死,其罪当诛!本宫杀他,是为云漓枉死的英魂讨一个公道!尔等若有异议,不妨现在就站出来,与本宫当面对质,看看是他该杀,还是你们,与他有所牵连?!”
登时,那些心怀鬼胎之人噤若寒蝉,不敢再轻易出声。
接下来的数日,宋栀瑶抱着景聿,每日临朝听政。
除了处理政务,批阅奏折外,她以雷霆手段,借着由头,迅速撤换了几名确有实证表明其与外界有暗中勾结的官员,或罢黜,或下狱,毫不手软。
同时,她重用忠心臣子,稳定朝堂秩序,严令边境守将加强戒备,防范未然。
她的冷静、果决与出乎意料的政治手腕,迅速震慑住了那些蠢蠢欲动的势力。
朝堂上的暗流,竟被她以这种强势的姿态,暂时压制了下去。
没有人敢再小觑这位曾经看似只会沉浸在悲伤与仇恨中的亡国皇后。
她抱着太子,坐在朝堂之上的身影,竟隐隐有了几分母仪天下、执掌乾坤的气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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