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令曦一遍一遍地想起,父亲答应每年生辰都会陪他一起过,哪怕他很忙,无论怎样都不曾忘记过。
香囊的气味钻进鼻腔,他轻轻嗅了嗅,艾叶散发的气味清香不刺鼻,却让人清醒。
去年,今年,父亲都忘记了。
他慢慢滑坐在地上,把脸埋在膝盖弯里,呜咽着:“父亲你说过,答应我的……你从不食言的。”
到了晚上,修令曦才猛然想起,今日是他生辰,那么也是表妹的。
——他和怀幸是同月同日出生。
何怀幸在屋里看旧话本,外面有人敲门。
她起身开门,修令曦端着一碗面在门口。
“二哥,你?”
修令曦的手指紧紧扣住托盘下方,道:“生辰快乐,怀幸。”
何怀幸没有什么太多的表情,说:“没事的二哥你吃吧,我早就不过生辰了。”
修令曦不请自入,越过她,背对着她说:“我已经吃过了。”
何怀幸怀疑,“真的吗?”
“真的。”修令曦把面给她放在桌上,说:“里面有你想吃的鸡腿,趁热吃,一会面汤干了,就不好吃了。”
说完他就转身走了,全程几乎没看她。
何怀幸坐在屋内,烛火烧得啪一声响,火星闪烁,她盯着面发呆,并不动筷,她已经不记得吃生辰面是什么感受了。
从前每年生辰,父亲会亲手给她做长寿面,会煮她爱吃的菜,摸着她的头说:“我们皎皎,又长大一岁了。”
母亲自缢的前一晚,叫着她的小名,抱着她,哼唱起父亲最爱的那首诗谣。
“山之高,月出小,月之小,何皎皎。我有所思在远道,一日不见兮,我心悄悄。”①
深冬夜寒,窗外一弯弦月朗朗悬照。
她在母亲温暖的怀里,听她说:
“你的名字是母亲在知道怀了你之后就取了,因为怀着你的每一日母亲都很幸福,那时我日日夜夜在观音像前,祈盼你平安来到这个世上。我想再告诉你一次,你的父亲很爱你。你出生的时候是晚上,母亲生完你,就看见那窗外的月亮,很亮,很亮,那是上弦月,它寓意着希望与期待,秋月皎洁,你父亲抱着你,哼着诗,月光就照在你们身上,那是我一生中最幸福的时候。”
“怀其有幸,得见明月,皎皎如斯。母亲一生无憾,只恨命运太残忍,从不曾垂怜,一一剥夺我所爱之人,令我此生不得圆满。”
“你父亲用他喜欢的诗替你取了小名,自从你父亲病逝,母亲每次叫你的小名,都是在想念你父亲,一句一念想。”
“皎皎,以后再也没人会叫你的小名了,将来你要是遇见让你欢喜的人,一定要告诉他。那样,你父亲也会知道,他会保佑你的。”
“人之本性,趋利避害。但是你不要轻易哭,只要活着就会有无限希望。上弦月是新月走向满月,只要挺过这个时候,一切都会充满希望的。母亲也会保佑我的怀幸,一生顺遂,长命百岁。”
她听不懂母亲的深意,母亲温柔地笑,拥着她,哄她睡觉。
母亲离世之后,她在这座寂静无声的院子里,夜夜枯坐到天明。
从此她只能困在这里,孤身望明月。
月盈月亏,对影自怜。
何怀幸满脸泪痕,仰头看向窗外明月。
上弦月至,很快,就又是月圆了。
她低头边哭边挑面送进入口中,清汤面混着咸涩的眼泪被吞下,清辉笼罩着她瘦弱的身躯。
月常圆,人难圆。
何事长向别时圆?②
……
生辰日后,她和二哥两个人反而疏离了,交集变得很少。
修令曦在耍完一套枪法后,有时习惯性回头看向院中那棵木犀树,那里已经不再出现一个低头捧着书看的身影,也不会再有人朝他说那些无厘头的话。
偶尔碰见了,她福礼致意,他回一礼,仅此而已。
一年过去了,二哥始终和她保持着距离,何怀幸也从来没有见他佩戴过那只香囊。
修令曦对整个将军府里的人都很冷淡,他谁也不关心,也不需要谁的同情。
除了她的舅舅。
修令曦一心执着于父亲对他的态度,在这件事情上,他好像非要把南墙撞破才肯回头。
这日午后,修令曦读一则兵书不解其意,最后思来想去,决定去京郊营中找刘副将,结果被大哥修令远堵在城门口奚落。
“我说二弟,你一介闲人出城去做什么?”
修令曦不想理会,打算绕过他。
修令远偏偏不如他的意,骑在马上,拦在他前面,说:“父亲都说了不许你去营中,军营重地,没有父亲的许可,你敢擅入军营?二弟,违抗父令可是要受家法的,且军令如山,就算你去了,刘副将他们也不敢再同你说话。二弟,你如今可不是众星捧月的二公子,不过是路边一条野犬,父亲的弃子,你又何必想不开,自取其辱?”
修令曦仰头直视他,道:“大哥这般落井下石阻拦我,难道是在怕什么吗?”
修令远嗤笑,表情嚣张道:“我怕什么?我是将军府的嫡子,我母亲出身高门,我外祖父是太史令,如今父亲也看重我,我有什么好怕的!该怕的是你吧二弟,你不会还天真的以为父亲会对你回心转意吧?别痴心妄想了,父亲弃你如敝履,早已对你厌恶至极,没了父亲,你还有何倚仗!你的出路已经断了,哦,也不对,你可以同你母亲一般,二弟不妨重操|你母亲的旧业。你不是把花枪耍得一套一套的吗?那想必花楼卖艺一定很适合你,届时可要告诉大哥,大哥定去给你捧场。”
修令曦攥紧书卷,下巴紧绷微颤,愤恨地看向他,隐忍屈辱,说:“随意攀扯长辈,不敬尊长就是大哥的高门礼教吗?那看来大哥所谓的高门出身,也不过尔尔,鱼质龙文,不知内里,只是徒有其表。”
修令远指着他,得意道:“我懒得与你逞口舌之快,今日你想入京郊营,我偏不让,你奈我何!”
修令曦不愿同他多纠缠,径直往前走。
修令远驭马一拉缰绳,马扬蹄朝他踢去。
在马蹄落下之前,修令曦飞快旋身闪避,足尖抵地发力,朝他的方向冲过去,攀上他的手臂,借力翻身上马,立刻锁住他的喉咙。
他的动作太快,完全出乎修令远意料,他虽然比修令曦长三岁,但两人身量差不多高。
修令远用力扯了缰绳,马本身受了一些惊吓,差点将两人甩下来。
修令曦夺过缰绳控马,才免得两人摔落马蹄之下。
修令远被弟弟圈在怀里,主动权不在他手里,他又怕打斗惊马,自己控不住,得不偿失,不敢轻举妄动。
但这种憋屈的姿势,让他心感耻辱,怒道:“修令曦,你不要太过狂妄了,给我滚下去!”
修令曦控着缰绳,驾马飞奔,耳边风声呼呼。
“大哥要是不想被马蹄踩死,就别动,安分一点。”
修令远切齿咬牙没说话,一路忍着屈辱,到了京郊营,一下马当即一拳招呼在修令曦脸上。
“你是个什么东西,敢这么对我?”
修令曦被他打得趔趄,头偏向一侧,嘴角也破了皮,渗出血丝。
他捂着红肿的脸,朝营中去。
修令远心一慌,立刻拦住他。
“你不许进去!父亲是不会见你的,你快点滚,这里不欢迎你!”
两人推搡间在营外打了起来,刘副将接到通报,赶来拉架。
“两位公子把京郊营当成什么地方了,这里不是你们可以随意撒泼打滚的地方。大公子,军中禁止私自斗殴,你这是要违抗军令吗?”
修令曦已经先拉开距离停战,修令远趁机踹了一脚,他一时不防,结结实实挨了一脚。
修令曦被他踢得弯腰蜷跪在地上。
修令远收手老老实实站在刘副将面前,道:“是他挑衅在先,二弟违抗父亲的命令,硬要擅闯营中,我才不得不出手阻拦。”
刘副将并不在意,道:“大公子进去吧,将军在等你。”
修令远居高临下轻蔑地看了眼修令曦,昂首阔步离开。
修令曦还伏跪在地上,他痛得倒吸一口冷气,缓慢直起身子,拱手一礼道:“刘副将。”
刘副将的语气陌生,说:“许久不见,二公子,也变得这么不守规矩吗?”
修令曦眉宇笼尘,灰暗一片,他静立不语,腥甜的血丝粘腻在喉口。
“二公子回吧,你无令不得入营,往后还请不要如此莽撞行事,让末将难做。”
刘副将把话说完,没有丝毫停留,转身走了。
修令曦强忍眼中酸涩,黯然伤神,一路走回去。
到了城门口,他不想回府,转而徒自绕着护城河走。
天边霞光铺满,点缀在河面像金子般,磷光闪闪。
没一会儿,修令曦走累了,停下脚步,遇到一个儒雅的垂钓者独坐,修令曦在他不远处坐下歇息,偶尔观望他钓鱼。
他坐在护城河边缘,出神地望着水中夕阳浮光跃动,那人收了东西,忽然挪到他旁边坐下。
①出自宋代女词人张玉娘《山之高三章》。
②出自苏轼《水调歌头》。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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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旧事(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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