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旧还是天台。
蔚蓝的天空万里无云,偶尔飘过几缕絮状的云丝,像是缠绵的柳花。
幸村精市将一罐奶咖递给你,你将半张面容掩在写字本后,只留出一双眼看着他。你的眼神好似在说,区区一罐饮料别想就此收买你。
他不以为忤,将饮料放在你手上,随后坐下。
你的视线忍不住飘向他掩藏在衣袖里的小臂。
他轻轻点头,说:“很痛。”
你的良心抽痛。
幸村反客为主地问:“你想从哪里开始了解?”
你想都没想就写下,“全部。”
写完你就盯着他的眼睛,虽然相处的时日不多,但你已经熟悉这个人的秉性。当他想隐瞒什么,他不会对此撒谎,而是避重就轻地将话题掠过,巧妙地运用语言诱导将重点偏移。
但如果要求他说出来,他不会做隐瞒,更不会篡改。
原来一开始白山月重被送到医院时,他就和表兄一起收到了消息。桐原久作曾通知他们来看望你,但由于你醒来后情绪极不稳定,不适合受更多刺激,老爷子又打消了这个念头。
而他在医院花园里的偶遇完全是巧合。本来他前段时间就因为美咲住院而常跑这家医院来探望小朋友。当美咲跟他说,花园里新来了一个姐姐不会说话,也没有朋友总是孤零零待着的时候,他没想到那竟然是你。
更凑巧的是,有一位年迈的长辈也住在这家医院,刚好跟你同一个楼层。
他说到这里举起右手说他可以对天发誓说的每一个字都是真的没有作假,如果不信你可以跟他一起去探望下这位长辈。
他又说:“如果我想要欺骗你的话,完全没必要撒这种一戳就破的谎言不是吗?迟早有一天我们会正式见面,在外祖父面前,什么谎言都会荡然无存。”
幸村下意识捂住被你咬伤的那只小臂,恰好此时一片云影投落在他身上,他浓密的睫毛宛如一团墨云般盖住眼底神色。
他抬眼看向你,认真道,“上次在天台时,我说的话全都出自本心。”
你被他看得心头一跳,下意识错开目光交汇。
“至于妈妈的行动——坦白说,妈妈有她的想法和做法。”他说,“她不会干预我,我也不能干扰她。这是我们家的规则。”
你听得一愣一愣的。半晌才反应过来,写道:“你的意思是,知惠阿姨和你并没有事先商议过吗?”
他的唇边溢出一丝浅浅的笑意,无奈地说:“虽然我经常帮妈妈当跑腿干事……但这次她完全没有告诉我任何消息。”
你还真是冤枉好人了。
可你的脑子里还是忍不住冒出一个疑问:
为什么他总是能恰到好处地出现在每一次你需要帮助的场合?
但接下来幸村说的话立刻打断了你的思路。只听他说:“妈妈这些天在做什么,出于什么样的原因。我大概能推测出来了。你想听吗?”
你猛点头。当然想知道!
“在胡桃来看,这件事可能很奇怪。”他顿了顿,意有所指,含糊地带过了主语,“从前,至少在进医院之前,没有跟桐原家的长辈们打过这么深的交道吧?”
的确如此。桐原家的长辈除了老爷子久作其他几乎没出现过。所以知惠阿姨出现的时候你才会惊讶。无论是在你的观察还是白山家人的讲述,这些长辈都不像是跟白山月重这个小孩有什么深交。
“我前阵子刚刚知道了一个秘密。”幸村笑了一下,说,“应该也不算是秘密吧。只是知道的人不多。”
他正色道,“永之助先生的女儿,也就是你的母亲,她曾用名是胡桃。但是,胡桃女士并不是在白山家长大的。”
听到这里,你下意识放轻了呼吸。
幸村精市简单地给你讲述了一段白山家的往事,说不上独门秘辛,只是知道的人对此大多三缄其口,宗亲更是讳莫如深。
白山永之助和妻子梨音夫人,也就是白山月重的祖父母两人是自由恋爱。在那个年代相当罕见。
白山家是有弓道家业在册的前羽林家,宗家的男丁世代继承白山神社神主之位。
永之助原本应该在同家格的姓氏里寻找门当户对的新娘,却爱上了偶然相遇的平民女子。两人坠入爱河,不久就冲破阻碍,正式结为夫妻。
婚后不久,梨音夫人便怀上身孕。为了让妻子安心,让尚在腹中的胎儿安稳,祖父便安排梨音夫人回到会津乡下父母的身边。
原定是夫妇二人一起出发。但当时恰逢白山神社每年一度的龙神祭期间,作为神主的永之助实在无法脱身,只能安排最信任的人手护送妻子归宁。
然而,谁也没想到的是,意外发生了。梨音夫人所在的地区发生了地震,房屋倒塌、音讯断绝,堪称孤立无援。
等到政府和民间的搜救队开始行动,清点受灾的群众和损失时,白山家的佣人惊恐地前来报告说:梨音夫人不见了。
可能是在逃跑求生的途中与家人失散。当时的场面实在太混乱。横梁倒下的那一刻,已有遇难者当场身亡。人们尖叫着冲向室外,互相推搡,混乱至极。
后续扩大范围的搜寻也没有找到一丝下落。加上毗邻山麓,地势又险峻。搜救方早已悄悄认定梨音夫人遇难。一个壮年男子都很难在断水断粮的情况下撑过三天,何况一个虚弱的孕妇?
但白山永之助拒绝接受现实。一夕之间失去妻子和未出世的孩子,对他而言无异于晴天霹雳,摧心挖肝。遭受的打击过大,以至于他出现了精神恍惚的症状。
不肯死心的白山永之助几十年如一日大海捞针地寻找着妻儿的下落。
当然了,小辈不言长者之过。这一段内情,幸村说得很含蓄委婉。但作为一个同病相怜的现“精神疾病患者”,你是立刻心领神会。
“那后来呢?”
幸村说完这段前因后就停了下来,不知在想什么。等了片刻,你忍不住催促起来,举起写字本朝他晃晃。
良久,他才轻叹一声,取出一张夹在笔记本里的纸条递给你。
那是一篇从旧报纸上裁剪下来的新闻报道,刊登的内容是一起交通事故。距今快有十年了。因为暴雨导致山体滑坡,某段公路隧道变成了高危路段。一家三口驾车经过时不幸发生事故,父母双双遇难,唯一获救的孩子已入院治疗,将来由亲戚照顾。
你不知道这则报道跟白山家的往事有什么联系。
幸村沉默了一会,才轻声说下去。
命运就是这么阴差阳错。每一次都在给人希望的下一秒又给与重击。
一次很偶然的巧合,一家私立医院在一个暴雨夜接收了路政送来的一家三口。
当天暴雨导致水流暴涨,冲垮了山林,间接导致男主人驾驶的车辆打滑,翻倒至路旁的斜坡。
驾驶座的男主人当场身亡,而唯一还留有一丝意识的女主人爬出了破碎的车窗,全凭意志撑到了救援来临,看着救援队将高烧不退的女儿抱出后座,她才安心地闭上了眼,再也没有醒来。
幸存下来的女孩被送到最近的一所医院接受治疗。令人啧啧称奇的是,尽管夫妇俩在翻车时遭遇重创,但后座的孩子竟奇迹般安然无恙。
而这对年轻的夫妇,本来就是因为女儿高烧不退才冒险驱车前往医院求诊。
妇幼管理委员会在接手后开始排查夫妇俩的亲缘关系,希望给孩子找到合适的家庭收养。而夫妇俩的父母都已去世。查到女方的家系才惊讶地发现,女主人竟然是被收养的。
更加巧合的是,这位女主人的dna比对与白山永之助夫妇完全吻合。
她就是梨音夫人失踪时腹中的那个孩子。
在无缘得见的生父大海捞针般的搜寻下,她昙花一现般匆匆出现,又来不及与生父见上一面,眨眼间凋谢。
仿佛一片孤零零的雪花,呼吸间融化了,消散在天地间。
听到这里,你的大脑如同被敲打的铜钟一般嗡嗡作响。你抬起左手,示意幸村给你点时间消化这些消息带给你的冲击。
半晌,你重新拿起笔。
“那个获救的女儿。”你写道,“就是白山月重?”
幸村说是的。
你大概能理解为什么白山月重会变成那种不合群的性格……以及为什么她祖父会对外孙女无底线地纵容了。
她是唯一留下来的珍宝。当命运让白山永之助曾触手可及俯拾皆是的幸福化作流沙泡沫从指缝里漏下,白山月重是生离死别的妻子和未曾谋面的女儿唯一留下来的痕迹。
你的灵魂仿佛被劈成两半,一半还沉浸在震惊里久久难以平复,另一半已经飞速开始转动思绪。
警察曾经做过的推测变得越来越合理。拥有这样浸满生死悲欢的过去,白山月重的确很可能在最珍重她的祖父去世后彻底心灰意冷。
那么你呢?和她母亲重名的你又在其中扮演了什么角色?
幸村精市看着你,说:“据说白山家三代女性相貌肖似。胡桃女士更是几乎长得和梨音夫人的旧照片一模一样。”
你先是一愣,随后立即明白过来——白山月重很可能也跟母亲、外祖母十分相似。而年迈糊涂的外祖父极有可能会将外孙女与女儿混淆。
毕竟他迫切追求了一生尚未出世的女儿下落。
时间已经往前流动了那么多年,他的日期却还停留在那一天。
痛苦会让人的大脑自动回避那些悲伤的记忆。也许在白山永之助的眼里,小小的白山月重其实是从未谋面的女儿胡桃。
那么他和“胡桃”总是待在家里——
“或许是为了等待外出的妻子归家吧。”幸村说,“永之助先生总是固执地认为她一定会回来。”
是为了和“女儿”一起等待根本不可能会出现的妻子“回家”。因为妻子答应了自己,一定会回来。
为了不让妻子回来后找不到自己,所以才要乖乖地守在原地。
她不会失约,只是在路上被什么绊住了,肯定会回来的。
啪嗒,一滴泪打在膝上的写字本上。你低头一看,发现纸上的笔迹被洇开的水渍融成一团小小的墨色。
触碰脸颊,指尖沾上泪痕。你才怔怔地发现自己落泪了。
你飞快眨动眼睛,错位模糊的焦距让你下意识去摸自己的左眼眼尾。
泪水正从左眼不断流下,顺着半边脸庞滑落,挂在下颌边缘摇摇欲坠,然后无声下落。
这一刻,你忽然觉得,纵然你真的只是白山月重没有勇气活下去而推出来的一个新人格也没有关系。
关于白山家的家格,家业全是我瞎编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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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他的讲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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