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下一周的雨终于在某个平平无奇的夜晚停止。雨后的天澄清明朗,万里无云,清晰可见墨色染布中点缀的斑驳深浅不一的月亮。
结束白班工作的段以桓并没有走,他坐在陈懿病房中的沙发上,摘了眼镜,看一本王尔德关于书信的作品。他以前从来不是这类作家的读者,他更习惯读科普类的报刊杂志。但是自从他遇见了陈懿,他便开始阅读小说、诗歌,某种意义上来讲,他为他打开了钢铁丛林中的童话故事。一方面,陈懿是他的浪漫起源,另一方面,他给予他超乎预期的残忍。
到最后,他又给他留下了一点温暖的回忆,和生命坚强的希望。
经过一整天的手术观摩、病人检查,他的身体其实已经很疲惫,他放下书本,又看回病床上的旧日同学。
最近的报告结果显示,陈懿的伤情已经得到了很好的控制,没有扩大感染的风险,伤处也渐渐开始愈合。
这也意味着,陈懿很快就能醒来。
能见到陈懿恢复健康,他当然十分高兴,但两人毕竟有四五年没见面,彼此都不是过去的样子。说来很悲伤的是,他和陈懿是转学后第一个认识的,可相处的时间,早比不上对方和盛延北。
段以桓把沙发挪得离陈懿更近些。
这段时间,冷冰冰的病房多了些物件。医院在允许的范围内,可以设置陪护的家居用品,段以桓就让人搬了张新的折叠沙发,在陈懿房间里。柜子上放了很多陈懿家人带过来的用品,他喜欢的东西,比如微缩模型、小时候的家庭合照。
段以桓下了班就会在这里陪陪没有苏醒的陈懿,也趁机,将之前那个自己从未了解过的陈懿重新了解一番。
他看见小时候的陈懿也不爱笑,应该是刚会走路没多久,他和父母坐在一起看绘本,垂着头,表情看起来比同龄小孩要严肃早熟。母亲是陈欣,父亲则是未见过的陌生男人。他用指腹轻轻抚摸沾了指纹的玻璃,缓缓将相框放在看护小台。
他想,爱一个人的时候,心里会出现无尽的悲伤,这种感情是很鲜明的。他没有什么值得陈懿同情,而陈懿身上有无数个他怜悯的地方,这样想当然显得高高在上,可他无法抹灭这丑陋的想法。
陈懿醒来之后,自己要对他说什么,要道歉,还是要先示爱?
最后他选择了微不足道的一句。
“早上好。”
陈懿先是听到鸟叫,太阳仿佛和昨日一般照常升起,他奋力睁开眼,眼前有些大病初愈苏醒前的白芒,然后就听到了这样的问好。
他有些恍惚,眼睫闪动,让视野慢慢聚焦,不过,也许是因为车祸伤害到他的大脑和眼睛,他的视力始终有些模糊。这让他很害怕,扭曲手指想要摸自己的眼睛。
抬手的时候,带动到身上贴的一堆检查仪器的线路,阻挡了他虚弱无力的动作。他这才后知后觉,自己伤得有多重,因为他除了手指手臂和脑袋脖子能慢慢运动,其他身体的部位,好像一点知觉也没有。这让他非常惶恐,挣扎着想起来看看身体还在不在。
“呜——......”
和他问安的人眼疾手快,将手搭在他的手臂上:“别急,你恢复得很好,身上没有异样,只是躺了很久需要时间慢慢康复。”
这温柔的声音太熟悉了。陈懿感觉,自己肯定是在哪里听过的。五年的时间,在意识里感觉很漫长,但实际于他的认知并不遥远,很快就找到声音的主人,陈懿扯着嘶哑难听的嗓子猜测眼前这个熟悉又陌生的身影:“段......以......桓?”
段以桓红着眼,脑海里对他的声音反复咀嚼又咀嚼,能够听到陈懿的声音,触摸到他的身体,是自己多年来一直奢望又胆怯前进的梦。他庆幸自己一直守在陈懿床前,在他刚苏醒最需要自己的时候出现。
“是我。”
陈懿觉得自己的手被另一只宽大的手有力地握住。
“我怎么样?”
刚醒的时候,口干舌燥,好像好久没喝过水,喉咙跟被刀割了一样疼,身体虚软无力,唯一是精神还算不错,应该是因为睡了很久很久的缘故。
一边给陈懿用喷剂补水,一边柔声给他念检查报告,段以桓坐在陈懿身边就没有起来过。
大致了解自己情况,也稍微安心下来的陈懿松了口气,没有缺胳膊少腿和留下什么大的后遗症已经是最大的幸运。至于事故发生的原因,段以桓没有马上告诉他,而是直言等到身体恢复了以后,自然会给他完整的案发记录。
“确实,就我现在这个样子,也不能开车给他撞回去。”重伤在床,陈懿还有心思傻呵呵地开玩笑。
看到段以桓骤然严肃的表情,像是在说“你还敢开这种玩笑?”陈懿悻悻地闭嘴。
两人一安静下来,就不由想到以前的事情,有幸福,有快乐,也有愤怒和难堪。
段以桓看着睁着眼盯天花板的陈懿,不知他想到哪段回忆,是否还在记恨自己当年的不理智伤害误解,又或者对那段无疾而终的感情还有遗憾......?他不敢揣测太深。
“身体还痛吗?”“你最近咋样?”
两人的话同时响起,又同时尴尬地截断,他们瞧着对方,最终,还是陈懿先弯着嘴角笑了一下。
“你不是给我打了止痛吗?医生还会问这种问题。”
今天不是工作日,段以桓没有穿自己的工服,就是想着陈懿醒了,可以让他猜自己在做什么工作,他怔怔地看着陈懿的笑,呆道:“你怎么知道我做医生?”
陈懿收了笑,也意识到自己为何会脱口而出他是医生。“因为......你一直都想学医。”
“想什么就一定要做什么吗?”段以桓无奈地推推眼镜,“当时还是你说,现实往往就是你越想成为什么,就越容易背道而驰。”
“因为我后来发现,现实也就那样,有钱有资源,你能做任何你想做的。”
这也是事实。段以桓不否认,他站起来给陈懿把窗帘拉开一些,好让阳光能照到他的腿。
他一边坐回椅子一边说:“也不一定,有些就是有钱有资源也未必做得了。”
“哦?是什么。”
段以桓有些紧张,放在腿上的手交错握在一起。
“比如......”
“......比如?”
陈懿躺在床上,耐心等了老半天,也没等出后文,他有些恼火:“你怎么说话大喘气,比如呢?”
“算了,说完你生气,情绪激动,伤口就很难好了。”段以桓按铃,护士就从门口推车进来给陈懿换吊瓶。
“呵呵...你这人还是这么讨人厌。”陈懿别过头,看护士给自己更换吊瓶。
陈懿其实没想到,会在醒来的第一眼看到段以桓,他从没想过这个人还会出现在自己面前。原以为高中毕业已经是他们见到的最后一面。他是自己转移注意的一个玩具一个借口,也是差点真正心动要在一直在一起的人,只是感情经不起考验,他也没给自己情面。小时候恨过段以桓,可是长大后又有些理解,他不想回忆起当时的痛苦,比起段以桓的想法,他更在乎自己的权益和前程。在读书时期的他们眼里看来,那件事已经是顶天的大事、人生的污点。
回过头来看看,也就那样。
“对不起。”段以桓认错的态度很诚恳,他为了再说一次对不起,多走了很久路,难过很多天,后悔两字,想到就酸涩。
护士换完吊瓶,赶紧出去,还不忘关上门。
“你没有对不起我。”陈懿闭上眼养神,“倒是救了我好几次。”
“对不起,没有再早点来。”
听到这话,陈懿感觉眼皮下面湿湿的,鼻子也很胀。或许因为身体遭受的伤害不可忽略,重伤逃生初醒来让他变得脆弱又感性,他对段以桓,暂时没那么讨厌了。
“我就是不喜欢你这一点,很凶,但是也总是有点善良,让我觉得很痛苦。想要去可怜你,但是又觉得你不值得我同情原谅。”
段以桓猛地抬头,同情......陈懿会同情自己?他欣喜若狂地发现,自己好像有那么一点,能理解到这些复杂的情感了。曾经,他以为爱情里出现同情或者微妙不快,是自己混淆了感情的定义边界,遇到问题,他就自我催眠自己并没有那么喜欢对方。随着时间推移,经历丰富,在医院见过形色百态,他开始明白,爱中会带有煎熬的同情,正是因为爱,某些人会持续地怜爱同情对方,因为在他们的认知里,自己很强大,需要背负保护别人的责任。但是单方面的同情,是一种过份的自恋和蔑视,会导致各种各样的情况出现。
他曾经,就犯下过这样的错误。
可是当他知道,自己犯了那么严重的错后,陈懿对他仍有同情,是不是说明,其实他还是对自己很在意?这种激动,让他从紧张的情绪里一下得到释放。
他很想借机修复和陈懿的关系,但现在不是说出口的最佳时机。他要陈懿安心轻松地养病,直到他们站在同一个起点,他会重新开始,认真地追求他。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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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2章 苏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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