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半离开北岱山阴，悟空漫无目的往返天界人间，抵达南海紫竹林，已是半个时辰后。
紫竹林深处有湖名作自在无垢湖。
观音菩萨有言，人间四洲多污垢，若有仙人不小心染了凡尘泥垢，来自在无垢湖濯洗一番，便能无尘无垢、至清至明如昔。
又半个时辰。天边朝霞慢染，水边游鱼摆尾，悟空依旧怔坐在至清至明无垢湖边，低垂着眼帘，一动不动。
招财童子早起入紫竹林喂鹿，远远瞧见不请自来的孙悟空，本欲上前为自家叔叔如意仙争论一二，转念又想，今日悟空撇了唐僧不请自来，若叫观音菩萨知晓，必受训斥。
打定主意，他飞快退出紫竹林，快步赶往观音菩萨禅房。
又不多时，湖边白鹤振翅又凌空，麋鹿翘首又靠近。
沙沙的紫竹林里倏忽传来清浅的脚步声。麋鹿圆睁着双眼抬起头看，却是手执净瓶的观音菩萨，听了招财童子禀报施施然而来。
“悟空？”
若在往日，听见菩萨的声音，悟空必会雀跃而起，抓耳挠腮拱手作揖说出当下困境，今日不知为何，明知她的到来，他依旧怔坐无垢湖边，任秋水起涟漪，游鱼来又去，望着湖边一动不动。
观音蹙起眉头，望着他眼前的湖面，掐算起他近日遭遇。
菩萨自有无量眼，能见过去未来，亦能见……看见什么，观音神情一怔。
微风拂过无垢湖水，至清至明的湖面荡起泠泠碎波。
观音眼中所见，濯洗许久的小猴儿早已无尘无垢，只除却他右手无名指上不知何时生出的一根几不可察的红线。
尘缘线？
石猴的尘缘？
菩萨有些不敢相信眼所见，紧了紧手中玉净瓶，大步上前。
无垢湖如镜，能照出人心深处最隐秘的执与惑。
今日的无垢湖涟漪不散，清晰照出的是一张凡人女子的脸。
莲花池上惊鸿一面是她，解阳山中化险为夷是她，南华塔前倾身相护是她，苏庄夜半月下交心是她……
行止古怪惹他注意是她，顶撞师父出言维护是她；为护百姓不顾安危是她，叛他间他亦是她……
看不清是她的心，难忘怀是她的脸。
眼前涟漪起又散，镜中事物飞转，所不变是正中人的面容自始至终为同一人。
悟空不自知时，观音已然窥得，那凡人女子的一言一行、一颦一笑，怕早已刻在石猴心上，轻易难割舍。
观音垂下眼帘，望着他无名指上的尘缘线，无声叹了口气。
无垢湖濯涤不去，是神佛生于灵台、融入骨血，舍不得、放不下的俗世尘缘。
沉吟片刻，她取出瓶中杨柳枝，朝悟空灵台方向轻轻一挥。
“悟空！”
清露洒落，悟空浑身一激灵，紧攥成拳的五指一松，两眼清明望向来人。
“菩萨！”
观音轻一颔首，收回手中杨柳枝，又飞快扫了眼湖中倒影，若无其事道：“悟空，方才我慧眼遥观，令师当下正有磨难，你不去替师父解难，枯坐我无垢湖畔，却是为何？”
悟空眼里掠过一丝茫然，转头望着湖中倒影，却不应声。
观音顺着他目光望去，少作忖度，徐徐开口道：“悟空，我素知你性子，遇事逃避非你性情。”
她倏然朝前，迎着拂面而来的湖风，沉声开口道：“如今你避世此间不愿面对，是痛恨凡尘微末竟敢背叛，还是背叛者是她？”
至清至明自在无垢，他的心事无处隐藏。
撑在身侧的双手不知何时再度紧握成拳，悟空怔怔望着无垢湖，良久无言。
直至又一阵风过竹摇，他抬头望向安然在旁的观音，火眼金睛跟着一颤：“菩萨，弟子天资愚笨，敢问菩萨，人世间情为何物？”
“情……？”
秋风起，叶翩落，沙沙宛如情人风中絮语。
观音手里的白玉净瓶倏然一顿，垂目望着神情迷茫的悟空，开口道：“悟空如何以为？”
悟空五指微微一曲，躲避着对方视线，转又望向无垢湖周围。
两只麋鹿交颈而卧，一双仙鹤展翅对舞，一对游鱼摆尾而去，树上群鸟双双对对……阴阳配、夫妻合，仿佛如此才是俗世伦常。
可……
他的眸间颤动着不解，转又望向耐心在旁的观音。
“花果山中时有凡人爱侣流连，取经路上亦有凡人夫妻。弟子愚昧，不曾同谁人深交。若凭弟子所见……”
悟空微蹙起眉头，回忆着平生所见，徐徐开口道：“沙师弟前世曾为凡人，亦曾如寻常凡人般娶妻生子，可一朝得道成仙，九重天上的卷帘大将后不曾提起过前世发妻……如此说来，门当户对、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全然不同于夫妻恩爱、情深义重。”
眸光倏然一颤，悟空举目望着灰扑扑的月宫方向，继续道：“至于八戒，旁人眼中的他无论前世今生，皆花心好色，天上素娥、山中精怪，凡人娘子，他无有不可，可……”
他蓦然抬起头，望着观音道：“菩萨有无量慧眼，他为何如此，为何看似见一个爱一个，凡俗不知，菩萨必定知晓。弟子只是不解，早知如此，经世轮回不得相守，又何必沾尘埃、惹相思？”
瑟瑟风过，一叶紫竹翩落眼前。
悟空眸光一颤，懊恼般用力甩了甩头，而后伸手捡起眼前的枯竹叶，眸光深远。
“师父时常训诫，凡尘蒙昧，空空色色。空即是色、色即是空……
“可若空空是红尘，红尘缘何存在？”捻着枯叶的手倏然一顿，他的眼里尘缘翻涌，哑声继续道，“缘何叫人忘不了、放不下；辗转反侧、夜不能寐？”
正有一线天光穿过浩浩紫竹林，掠经他头顶紧箍，骤而化作千条万条五色流光。
观音神情一怔，下意识望向西天灵山方向，眼底顿然浮出一抹了然。
——鸿蒙初辟原无姓，打破顽空须“悟空”。
不入红尘，如何出红尘？
不堕尘网，如何能悟空？
观音朝前半步，眼里噙着佛祖慈悲，徐徐开口道：“悟空天生玲珑心，既已有了答案，何必多问？”
“我！”
悟空骤然抬起头，正撞上观音至清至明无量慧眼，照得他不敢自问的内心一览无余。
他仓惶别开脸，仿佛昨日不经世事的山间顽猴，满目焦躁挠了挠头，又抬起头道：“弟子受菩萨点化，早已应了佛祖要保唐僧……”
“阿弥陀佛！”
杨柳枝扫过他灵台，观音满目慈悲摇了摇头，沉声道：“悟空，佛祖无相、佛祖千面万相；克制自持是我佛，随心自在亦是我佛。只要你心向我佛，凡尘污垢容得、尘缘三千亦容得。悟空，莫忧，莫惧……”
一线仙鹤凌空，漫山竹林沙沙。
再抬眼，无忧湖畔已不见观音菩萨的影子。
怔坐湖畔良久，悟空叩首朝西方道：“弟子谢菩萨、谢佛祖开解！”
“去吧……”
观音的声音自天边遥遥传来。下一刹，集市嚣喧争先恐后涌入耳中。
悟空猛然抬起头，入目却并非沙沙紫竹林，而是夕照晕染下的“东关”城楼。
东关？！
他回到了西梁东关？
悟空眸光一闪，飞快冲进人头攒动的城门。
“……作恶的原来并非那毛脸雷公嘴的和尚！”
“此话当真？！”
“我早说过，上国圣僧的徒弟如何会是恶人！”
“……”
城门口的布告栏前里三层外三层，原是官府新贴了两张榜文。
悟空本不欲理会，直至“叶驿丞”三字猝不及防落入耳中。
“真真知人知面不知心！”
“要说她也是你我自小看着长大，却不知何时被妖怪夺了舍！”
“可怜那半数苏庄人……”
妖怪？
夺舍？
悟空猛然转过头，瞧见布告栏上叶惜闲的画像，火眼金睛骤然一缩。
仙仙？妖？
他离去不过半日，谁人搬弄是非，洗去了他的罪名，却将恶名安在了仙仙头上？
悟空心一沉，正欲变作个苍蝇飞去迎阳馆驿，长街尽头突然传来匆匆忙忙的脚步声。
他抬起头看，却见一朱袍高帽的官人正吩咐一众衙役围住迎阳馆驿大门，而后抬步便要上前叩门。
“太师！”
“太师亲自来了！”
有城人认得来人，争相朝前同时，议论声纷纷四起。
“甚好！太师在此，那妖怪必在劫难逃！”
“快！去看看！”
眼见左右争相朝前，悟空目色一凛，不作犹豫召来一阵狂风，摄了一众官差衙役甩向北岱方向。
“哗啦！”
城人静寂一刹，很快回神，迎着狂风四下奔逃惊呼——
“妖怪来啦！”
“快逃啊！”
馆驿门前很快空荡。
悟空轻出一口气，趁四下无人，飞快闪进馆驿大门。
“大人！叶大人？”
他飞快朝前。门房、正厅、前院……目之所及凌乱不堪，四下空荡，只秋风卷落片片枯叶。
“仙……”
心下涌过从未有过的恐慌，悟空怔在院中，双手抱头，茫然四顾。
“仙仙！”
好在惊慌失措只刹那，觉察他的到来，隐于门后的玉兔现出人形，大步朝前道：“大圣！”
待他转头望来，玉兔顾不得礼数，语速飞快道：“大圣莫慌！叶大人无事！下人离去时顺手牵羊，四下才会看起来凌乱不堪……”
“她在何处？！”
不等人把话说完，悟空猝然上前，攥着她的肩膀冷声开口。
玉兔一慌，下意识吞了口唾沫，悻悻道：“在房中。还有朝夕，也在房中。只是……”
“只是什么？”悟空沉声追问。
玉兔垂下眼帘，声色黯然道：“不知那妖怪施了什么妖法，叶大人似被魇住了。仙丹玄霜却全无用处，她至今昏迷不醒，只时不时呼唤大圣……”
攥着她肩膀的手倏然一松。
玉兔抬起头时，四下空空荡荡，哪还有悟空的影子？
*
“仙仙！”
哐的一声，叶惜闲的房门被推开。
悟空不顾俗世礼数，一阵风似的直奔榻前。
看清榻间全然不同于往日，苍白、柔弱，呓语声声的叶惜闲，悟空火眼金睛一缩，下意识伸出手，又在碰到她鬓边的刹那倏然一顿。
心下依稀有个声音，他不自知，却徘徊心中不知有多久。
是人是妖、欺骗背叛，他浑不在意。
他唯一在意，是她安好，是她欢欣，是她的存在本身。
眼里涌出不自知的怜惜，悟空轻坐到床边，替她掖了掖被角。
牵起她手刹那，床上人浑身一颤，而后圆瞪着双眼坐起身。
“悟空！！！”
“仙仙？”
悟空眸光一颤，倏然站起身，拍着她后背，上下打量。
“是我！悟空！仙仙可还好？”
良久，叶惜闲自惊骇中回过神，抬眼认出咫尺间的面容，眸光一颤，识海倏而清明。
“悟空？！”她一把拉住他手，神色雀跃，“你回来了！”
话音未落，自他离去后发生的一切一股脑涌入脑海，叶惜闲拉着他臂腕的双手一僵。
悟空似也在同一时间想起了什么，垂目瞥了眼她紧拽着自己的手，皱了皱眉头，拂袖起身。
“悟空！”
以为他仍在误会自己的背叛，叶惜闲心一慌，顾不得解释彼时为何会与苏庄人一道出现在北岱，拉住他衣袂同时，语速飞快催促道：“快去五凤台！八戒他们被那假悟空骗去了五凤台，再不去就迟了！”
“假悟空？”
被她抱住的臂腕倏然一僵，悟空垂目望着她双眼，片刻，沉声开口道：“你是说，我之所以能洗清嫌疑，是因为那假悟空？他不仅骗过了城人，还让师父与师弟心甘情愿与他去了五凤台？”
“正是！”叶惜闲正色颔首。
四目相对，悟空眼底掠过一丝几不可闻的涟漪，很快又错开眼，转头望着余晖倾洒的窗外，闷声道：“城人不论，师父与两位师弟尚且不能辨明真假，仙仙如何确信他为假，我为真？”
叶惜闲神情一怔，很快嫣然，眉眼弯弯朝他道：“哪怕昔日初相识，哪怕误以为我背叛，大圣不曾棍棒相向，更不曾以那般睥睨天下的眼神蔑然而望。”
廊下叶落翩翩，风过无痕。
悟空火眼金睛一颤，很快背转过身，提步朝门外道：“我回来前，不要迈出我用金箍棒画下的圈！”
“悟空！”
望着他快步离去的背影，叶惜闲心上倏而生出一阵惶恐，大声朝门外道——
“那假悟空名作六耳猕猴，善聆音、通变化，功法恐不在你之下！”
“此去万万小心！”
“我在此等你回来！”
晚风吹动袅袅晴丝，落下满地潋滟碎华。
廊下身影微微一顿，很快头也不回大步朝晚风里而去。
鸿蒙初辟原无姓，打破顽空须悟空。——《西游》原著中悟空姓名的来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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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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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石猴问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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