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话不好听算哪门子的优点。
谢漪白没理,也没挣脱开,盛柯两只手都环着他,他一垂头就能看到那块星空银河的表盘,莫名地催生了丁点儿韵趣。
盛柯这双手修长的骨上覆着筋和皮肉,那些突出的血管从手腕、手背蔓延到指头,卖弄着主人血液里流淌的力量与生机,分外精巧,又有些恐怖。
谢漪白不自觉地对比起自己的手,他的整只手掌是平滑的,细丽的血管脉络埋藏在皮肤下,若隐若现,他轻轻地戳着盛柯手背上的隆起的筋,说:“哦……那你会拔了他的舌头吗?”
盛柯沉默了片刻,似乎真的在思考酷刑的可行性。
舒霖的脑子很够用,他试想过谢漪白针对他的理由,却没想到真就只是因为他和阿楚闲扯瞎掰的那几句话。
至于吗?
好吧,这不重要。
他十来岁时是有几分傲气,自认不是泛泛之辈,但这些年被打磨得够多,体会到这世道光有才华吃不开,要懂察言观色、会钻营、能屈能伸,才有那么些许的可能性爬上高处,大放异彩。
祸从口出,话是他说的,这账赖不掉,那不如认栽。
“咳……”舒霖清了清嗓子,“那个……是我,对不起谢老师……给您认个错,是我口无遮拦。”
“是你?”邹延佯装意想不到,笑道,“我当是谁呢,让你小子少跟那群斗鸡走狗的草包鬼混,你不听,学得一副狗憎人嫌的德性。”
这里的“草包”指向性明确,说的是邢展云为首的那一帮人。
谢漪白听得出来,这让他更不高兴了,邢展云已经改正进步很多了啊!——你们俩抛开我不管的时候,可是邢展云来给我做饭陪我的过除夕的!
他干涉道:“延哥,你别那么说。”
邹延以为他是心软的毛病犯了,道:“行,我不说,那你说说,想怎么罚他?”
“不是要拔舌头吗?”谢漪白避重就轻道。
“你想要个哑巴导演?”邹延又笑,然后看向门口那个怔愣的人,“让他不当导演倒是简单。”
舒霖背后冒出白毛汗,怎么还牵扯到惩罚了呢?
他不就是趁人不在,说了几句俏皮话吗,而且说的也不过分啊,甚至是褒义的,若真是大逆不道的构陷污蔑之词,他也不敢当着阿楚的面说啊。
不是吧不是吧,他忍气吞声跑腿多年换来的出头之日,要是一口气全栽在这坑里,他绝对不会放过所有人。
——我管你什么天才导演大腕制片人流量明星,真走投无路了就大伙一起死吧。你们这几个毫无节操道德沦丧精虫上脑同流合污的败类,真当老子手里没有你们胡搞乱来的证据吗。
舒霖的脑海中翻江倒海,这一极端激进的念头才将萌芽,又被理智的巨手强压拍灭——他在想什么?凭一己之力跟邹延做对吗?以卵击石?自寻死路?
要是那样做的话,他现在的努力和忍耐就没有丝毫意义了。
在意识到自己俯首认错和奋起反击都不具备任何自主性,只能被动地杵在这里任人处置的那一刻——舒霖的大脑呈现一片苍茫的空白,当然也调动不起手脚和口舌。
只有听觉被无限放大了——他的心脏在以不正常的心率搏动着,怦怦弹跳撞击着胸腔。
察言观色,谢漪白也会。
他能看见舒霖此时此刻很不好受,那种无声无息的惧怕胆寒,他在过去的许多时刻感同身受过。
做导演,是个艰难而远大的梦想吧。
市面上几乎见不到几个年轻导演,可见一个人想在二十来岁的大好年华,成为一名堂堂正正的导演,有多无望。
谢漪白忖度着,舒霖害怕邹延,这很正常,他也害怕。
刚认识时嬉皮笑脸的一个人,实则更多时候是不苟言笑的,拥有雷霆的行动力、不可动摇的意志,以及一颗不展露纤毫破绽的心;不论是从算计还是从远见的角度,都不建议招惹这种捉摸不透的掌权者。
再者他的确没有想过,要因为几句话而毁灭一个可造之材。
所以他说:“不了,你网开一面吧,我不追究了。”
邹延十分尊重他的意愿,朝舒霖招招手道:“过来,谢老师对你这么好,你该跟他说什么?”
谢漪白潦草地了结这一段荒唐插曲,打住道:“不用了,他都道过歉了,你们俩先出去等我,我有话单独和导演说。”
邹延也不是那么好管闲事,态度表达到位了,就不再强行宣示存在感,随着他起身离开,那朵妖艳异常的紫红色芍药花,从他的腿上滑落到地面上。
盛柯恋恋不舍地松开手,跟着邹延走出化妆间,路过舒霖的肩旁拍了拍他,道:“吓唬你的,别信。”
门敞开时灌入一阵冷风,吹淡了室内的香粉味,再关上,空气又变得沉郁而浊闷。
化妆师都走了,谢漪白不想再劳烦他人,独自坐到镜子前摆弄起瓶瓶罐罐,打算先搽掉脸上扑的粉,再卸去假发头套。
他对舒霖说:“你把花儿捡过来。”
舒霖调动着肢体,依言照做,走了两步,弯腰曲背拾起那朵仿制的假花,它虽然不芬芳,却比真花更永恒和鲜美。
他走入镜中,将花放在化妆台上。
谢漪白从镜子里瞄了他一眼,问:“仰人鼻息的日子不好过吧?”
舒霖怦怦急跳的心这时才略微降下了速率,他闷声答:“嗯。”
“我知道你们怎么想我,”谢漪白对着镜子里的自己说道,“这话我就说一次,以后我不会再跟谁解释了;你所看到的一切,都是他们要的,不是我费力巴结讨好换来的。”
舒霖低了低头,谢漪白又说:“撇开这点,我的处境不比你好多少。你有你的梦想,我有我的目标,咱们谁也别看不起谁。”
“明白,谢老师,我以后不会……”
“好啦好啦,你还不满二十五岁,大脑前额叶都没发育完全,嘴巴讨厌点情有可原,而且我也把你欺负回本了,你别因此恨上我就行。”
舒霖突兀地笑了一声,嘴角的弧度僵硬,诚心诚意道:“不,很感谢,受益匪浅。”
谢漪白的手指在那堆瓶子间摸索、挑选着,他拿起一瓶酒精,撕开新的棉棒,着手卸除头套边缘的胶,嘴里念叨着:“那就祝我们早日飞黄腾达,摆脱这俩为所欲为的王八蛋吧。”
他也许是随口一说,但这句话如同一颗流星撞上舒霖的心脏表面,引燃了死寂的土壤,巨响与爆裂过后,释放出难以估计的能量。
舒霖在震颤之中恍然站定,还想说些什么,正要张嘴之际,又听谢漪白道:“你想报复我的话,可以去告密。”
他闭上了嘴,眼里只剩下那截纤细的后颈,那是只会出现在少年身体上的柔媚线条,倒也和镜中那张脸庞相称;谢漪白的长相按直观印象来论,就是十**岁、堪堪成年的模样。只是他常有光环加身,气质被埋没进昂贵包装,忽然卸下那层闪耀精美的壳,才让人发觉轻薄灵巧的本质。
“我不会去告密的……”舒霖说,他渐渐找回往常那个轻佻浪荡的自己,加重了不屑的语气道,“我又不是你那经纪人。”
“阿楚没有错啊,她只是对我忠心。”谢漪白两只手忙着弄发网上的胶,回过头,对这个还要相处两个月的小导演笑了笑,“你不许找她吵架,我警告过她了,她以后不会再跟你玩儿了。哦对了,你要是最近见到邢展云,替我跟他说一声,少打游戏,年纪轻轻的,好好搞钱才是硬道理。”
“他又不缺钱。”
“可我不喜欢好吃懒做的人啊。”
舒霖的心又是一动,他像所有不知天高地厚的年轻人那样,什么都好奇,总在跃跃欲试、想一探究竟,“谢老师,那我有个问题,问您本人行吗?”
“嗯,问吧。”
“您到底喜欢什么样的啊?”
谢漪白转过去面对镜子,后悔多余给这臭小子好脸,不耐烦道:“这关你什么事?不该你管的少问,出去!我要换衣服了。”
舒霖一走,化妆间内只留他一人,不必分心讲话,他手上的动作快多了,很快便卸完假发头套。
他身上这几层衣裳的穿法很复杂,但脱掉还算容易,由于不懂如何收纳整理,他只好拿衣架挂上,然后换回常服,把自己的头发梳一梳,就可以下班了。
谢漪白来到室外,天色尚早,还能去宽松地吃一顿晚饭,享受下悠闲的夜晚。
可惜邹延和盛柯都没走,跟这两人待在一起,他是没法悠闲的;这也真是奇怪,他和他们当中任意一个单独相处,都不会感觉是在上班。
偏偏三个人凑一块儿,他的心理负担就很大。
应该是怕他们吵架吧……而且他跟盛柯也会吵。
吵吵吵,哪有那么多好吵的。
谢漪白决定今晚不管发生什么事,都不再吵架了。
为了践行这一原则,他在重新见到邹延和盛柯的时候,分别给了他们一个拥抱。
公平嘛,就像学校里分水果蛋糕,你有我也有,就能解决大多数矛盾与争端。
但是这样的决策有一项疏漏——盛柯根本就不是遵守规则的人,见他今天格外热情,在接受他的拥抱后并不放开他,搂着他就像搂一只刚洗过澡、被太阳晒干的玩偶,旁若无人地提出新的要求:“还要亲一下。”
谢漪白局促道:“这怎么行?又不是在家里。”
然而他们离得太近了,又是搂着的姿势,盛柯要亲他简直无需他的同意,一挨过来嘴就碰到他的脸颊,怕他又生气,所以只是轻碰;那深情款款的眼神,是真把他看作一只被洗干净了、放在床头陪伴安睡与美梦的玩偶。
“亲完了,快放开!”他敲打着那双不久前他还欣赏过的手。
能碰他的并不只有盛柯的手,邹延的右手绕过他的下巴,托住他的下颌将他的脸扳向一侧,亲了亲他另外的半张脸。
他没注意邹延的表情,但那声音过分得不遑多让:“小白乖,等回去了咱们再讨论接下来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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