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骨的寒意将谢微尘从混沌中拽出。
他猛地睁开眼，入目是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唯有怀中一点微弱的暖意支撑着他没有彻底被冻僵。那是古灯，灯焰已缩至豆大，顽强地散发着混沌色的微光，勉强照亮周身方寸之地。
冰冷的地面，潮湿的空气，还有…身侧另一个微弱的呼吸声。
“凌雪辞！”谢微尘心头一紧，慌忙侧身，借着微光摸索。指尖触到冰冷湿透的衣料，以及衣料下略显单薄却依旧紧实的躯体。他小心翼翼地将人半扶起来，靠在自己怀中，伸手探向鼻息。
气息微弱，但尚存。
谢微尘松了口气，随即心又揪紧。凌雪辞肩头的伤处仍在缓慢渗血，脸色在灯光下白得吓人，唇上毫无血色，紧闭的眼睫上甚至凝结着细小的冰晶。这山涧下的寒气，对他这等重伤之躯而言，无疑是雪上加霜。
他不敢怠慢，强忍着自身筋骨仿佛散架般的疼痛，将所剩无几的灵力注入古灯。灯焰晃动了一下，稍稍明亮了几分，驱散了更远一些的黑暗，也带来一丝微不足道的暖意。他撕下自己内袍相对干净的布料，笨拙却仔细地为凌雪辞重新包扎肩头的伤口，又将人往自己怀里拢了拢，试图用体温为他驱散些许寒意。
“凌雪辞…醒醒…”他低声唤着，声音在寂静的黑暗中显得格外清晰，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
怀中的人毫无反应，只有微弱的呼吸证明他还活着。
谢微尘心中涌起巨大的恐慌和无助。他环顾四周，古灯光芒所及，隐约可见这是一个极为宽阔的地下空间，头顶极高处似乎有微光，应是他们坠落的裂缝，但岩壁光滑陡峭，绝无攀爬可能。脚下是凹凸不平的岩石地面，延伸向未知的黑暗深处。
不能坐以待毙。
他深吸一口气，定了定神，将凌雪辞背起，用撕下的布条勉强固定好。一手托住身后的人，一手高举古灯，迈开脚步，向着感觉中气流略微流动的方向，深一脚浅一脚地前行。
黑暗仿佛没有尽头。只有脚步声、水滴声、以及两人交错的呼吸声在空洞的穴窟中回响。古灯的光芒是这死寂世界里唯一的坐标，微弱，却坚定不移。
不知走了多久，前方隐约传来水声，空气也湿润了许多。转过一个弯，眼前豁然开朗。
那是一个巨大的地下溶洞，穹顶垂落着万千冰棱般的晶石，散发出幽幽的蓝色荧光，将整个洞穴映照得如同幻境。洞穴中央，是一潭平静无波的幽深泉水，水色漆黑，却清晰地倒映着穹顶的蓝色晶光，美得诡异而静谧。
而在水潭对面，靠近岩壁的地方，竟矗立着一座残破的建筑。那建筑风格古朴奇崛，以巨大的苍白石块垒成，早已坍塌大半，残垣断壁上爬满了散发着微光的苔藓，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沧桑与死寂。
最引人注目的，是建筑前方，一块相对完整的巨大石壁。石壁表面光滑如镜，上面刻满了密密麻麻的图案与文字，那些文字与巡天仙碑上的符文同源，却又更为古老晦涩。
谢微尘心中一动，背着凌雪辞，小心翼翼地绕过水潭，来到石壁前。
古灯靠近石壁的瞬间，灯焰骤然明亮起来，甚至主动脱离了谢微尘的掌控，悬浮至石壁前方尺许之处，苍白的灯光流淌在刻痕之上。
仿佛被注入了生命，石壁上的刻痕逐一亮起，散发出柔和而古老的光芒。那些图案开始流动、演变——
先是浩瀚的星海，无数光点组成庞大的网络，一座座星塔如同灯塔，指引着航路。持着灯盏的身影穿梭其间，威严而神圣。那是巡天体系鼎盛时期的景象。
紧接着，画面陡变。无尽的黑暗自宇宙深处蔓延而来，所过之处，星辰熄灭，星□□塌。那黑暗并非虚无，其中翻涌着难以名状的恐怖存在，充满了毁灭与吞噬一切的**。巡天使们持灯奋战，光芒与黑暗激烈碰撞，不断有灯焰熄灭，身影陨落。
谢微尘看得心神剧震，这便是上古浩劫——“噬界黑潮”？
画面再转。在一片崩毁的星域中心，残存的巡天使们聚集在一座最为巍峨的星塔前。他们似乎做出了某个决绝的决定。其中一位持灯者，将手中灯盏的核心——一团混沌色的火焰——剥离而出，与其他几位持灯者的灯焰融合，化作一盏更为古朴、气息更为浩瀚的灯盏虚影，那便是“星炬”，也就是他手中古灯最初的模样。而他们自身，则燃烧最后的力量，驱动着残存的仙碑碎片，构筑成一道巨大的、横跨星海的封印，将那黑暗的源头勉强封镇。星炬则被送走，隐匿于茫茫星海，以待未来。
画面至此，变得模糊破碎。只能隐约看到，在封印完成后的漫长岁月里，有零星的、身负特殊烙印的身影，试图接近封印，他们身上带着与那黑暗同源的气息……永烬烙印！
最后定格的画面，是一片混沌的、仿佛万物终结与起始之地的漩涡——归墟之眼。旁边有一行古老的文字闪耀：“星炬重燃，归途可启；平衡之光，可固封印，亦可…重塑序章。”
所有光芒敛去，石壁恢复沉寂。古灯缓缓飞回谢微尘手中，灯焰似乎凝实了些许，那光暗平衡的核心缓缓旋转，与石壁最后传递出的意念隐隐共鸣。
谢微尘怔怔地站在原地，脑海中翻腾着刚才所见的一切。巡天的使命，黑潮的恐怖，封印的由来，星炬的意义，永烬烙印代表的背叛与侵蚀……还有归墟之眼那“重塑序章”的可能。
他一直背负的，不仅仅是青霄山的冤屈，更是延续了万古的守护之责，以及一个或许能彻底终结循环的希望。
“原来…如此…”一声微弱的喟叹自身侧响起。
谢微尘猛地回神，侧头看去。凌雪辞不知何时已然苏醒，正靠在他肩头，冰蓝色的眼眸望着那恢复平静的石壁，眼底深处是看透迷雾的了然，以及一丝沉重的疲惫。
“你醒了！”谢微尘惊喜交加，连忙扶着他，让他靠坐在一旁较为平整的石块上，“感觉如何？”
凌雪辞没有回答，目光却落在谢微尘脸上，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复杂审视，缓缓道：“青霄山那夜，师尊最后碎裂云岫魂魄，并非只因他入魔，更是因为察觉他魂魄已被‘永烬’侵蚀，成了黑暗降临的容器。师尊欲借仙碑碎片之力，强行净化，却…力有未逮，反而加速了侵蚀。最后一击，是想连同碎片之力，将云岫与那侵蚀一同放逐…却未曾想，你自己冲了上来…”
他的语气平静，却像一把钝刀，缓慢地割开尘封的伤疤。
谢微尘浑身一震，脑海中那些模糊的血色记忆碎片骤然变得清晰——师尊决绝而悲怆的眼神，云岫身上翻涌的黑气，自己不顾一切冲上前想要阻止…然后便是贯穿身体的剧痛，和师尊那声绝望的嘶吼…
不是他弑师，是他…未能阻止，反而成了变故的一环。
巨大的冲击让他脸色煞白，身体微微摇晃。
一只冰冷的手握住了他的手腕。凌雪辞看着他，眼底那片冰蓝仿佛融化了坚冰，流露出清晰的歉疚与…痛楚。“我早该想到…以你心性，怎会…是我被仇恨蒙蔽，让你受了这许多委屈。”
他的手指用力，指尖冰凉，却带着一丝不容错辨的颤抖。
谢微尘反手握住他的手，用力到指节发白。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发现喉头哽咽，一个字也吐不出。恨吗？或许曾经是有的。但一路行来，眼前这个人，以他的方式护着他，信着他，甚至不惜以身相代。那些恨意，早已在不知不觉中，被更复杂难言的情愫取代。
他看着凌雪辞苍白的脸，看着他肩头洇出的血色，看着他眼中那从未有过的、近乎脆弱的情绪，心中最后一点坚冰也轰然坍塌。
“都…过去了。”他哑声道，声音艰涩，却带着一种释然的重负。
凌雪辞深深地看着他，许久，极轻地应了一声：“嗯。”
两人一时无话，只有交握的手传递着彼此的温度和难以言喻的悸动。古灯在一旁静静燃烧，光晕温柔地笼罩着他们，将这幽深死寂的洞穴，映照得仿佛隔绝了所有外界风雨的方寸桃源。
然而，宁静总是短暂。
咕噜噜——
一阵细微的、仿佛水流冒泡的声音自那幽深的潭水中响起。
谢微尘和凌雪辞同时警觉地望去。
只见原本平静无波的漆黑潭水，中心处开始旋转，形成一个漩涡。漩涡越来越大，水声哗哗作响，一股阴冷、粘稠、带着浓郁不祥气息的力量从中弥漫开来。
潭水倒映的蓝色晶光开始扭曲，仿佛被什么无形的东西污染。
凌雪辞强撑着站起身，将谢微尘拉至身后，另一手已握住了剑柄，眼神锐利如刀。“水里有东西。”
谢微尘也感受到那股令人极度不适的气息，与之前遭遇的永烬之力同源，却更为精纯、古老。他催动古灯，混沌光芒大盛，严阵以待。
漩涡中心，水面猛地破开！一道庞大的、由漆黑粘稠液体构成的扭曲身影缓缓升起，它没有固定的形态，仿佛一团不断蠕动变化的阴影，只有数只惨白的、毫无生气的眼睛，在阴影中若隐若现，死死地盯住了他们，更准确地说，是盯住了谢微尘手中的古灯。
那东西散发出的威压，远超之前的紫袍人和那些黑衣死士。
“是‘黑潮’残留的侵蚀体…被此地的水脉滋养…”凌雪辞声音凝重，握剑的手因用力而骨节发白。以他现在的状态，对付这种东西，胜算渺茫。
那阴影发出一阵无声的尖啸，整个洞穴的蓝色晶光都为之黯淡。它猛地探出数条触手般的黑色流质，带着腐蚀一切的气息，向两人席卷而来！
凌雪辞毫不犹豫，一剑斩出！冰蓝剑气与黑色流质碰撞，发出嗤嗤的腐蚀声响，剑气竟在迅速消融！
谢微尘立刻将古灯之力催发到极致，混沌光晕护住二人，与那黑暗力量激烈对抗，光芒明灭不定，显然极为吃力。
阴影的本体蠕动着，更多的黑色流质如同潮水般涌来，眼看就要将两人吞没！
凌雪辞眼中闪过一丝决绝，周身气息陡然变得危险而凛冽，竟是要不顾伤势，强行催动某种秘法。
“不可！”谢微尘看出他的意图，失声阻止。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他怀中的那几块黑色碎片，与古灯一起，产生了前所未有的强烈共鸣！碎片自动飞出，悬浮于古灯周围，彼此气机相连，构成一个微小却完整的阵势！
古灯灯焰暴涨，那光暗平衡的核心以前所未有的速度旋转，引动着碎片中蕴含的、被净化后的纯净力量。一道凝练如实质的、蕴含着净化与秩序本源之意的混沌光柱，自灯焰中轰然射出，不再是防御，而是主动迎向那汹涌而来的黑暗！
光柱与黑暗洪流悍然相撞！
没有巨响，只有一种仿佛天地初开、清浊分定的宏大嗡鸣！混沌光芒所过之处，黑暗如同冰雪消融，那扭曲的阴影发出凄厉无声的哀嚎，庞大的身躯在光芒中迅速崩溃、瓦解，最终化作缕缕黑烟，消散在空气中。
光芒散去，古灯与碎片缓缓落回谢微尘手中。灯焰恢复了平常的大小，但那光暗核心似乎更加凝实了一些。碎片上的光华也略显黯淡，显然消耗不小。
洞穴内恢复了寂静，只有水潭中心那个漩涡还在缓缓旋转，但其中已再无那股不祥的气息。
谢微尘脱力般单膝跪地，喘息着，方才那一击几乎抽空了他的灵力与神魂。
凌雪辞上前一步，扶住他的肩膀。他的手依旧冰凉，力道却沉稳。
“做得很好。”他低声道，看着谢微尘的目光里，带着毫不掩饰的赞许，以及一种更深沉的、几乎要满溢出来的东西。
谢微尘抬起头，对上他的视线，两人在幽蓝的晶光与古灯的微芒中静静对视，劫后余生的悸动与那些未曾宣之于口的情感，在无声中交汇、流淌。
凌雪辞的目光移向水潭对面，那残破建筑后方，隐约可见一条被乱石半掩的狭窄通道，不知通向何方。
“从此处走。”他拉起谢微尘，“此地不宜久留。既然星图指向归墟之眼，我们……便去终结这一切。”
他的语气平静，却带着一往无前的决意。
谢微尘握紧了他的手，点头。
两人不再看那幽深的水潭和古老的遗刻，互相扶持着，走向那条未知的通道。
前路依旧凶险未卜，但此刻，灯在手中，人在身侧，便无所畏惧。
只是他们并未察觉，在洞穴上方，那裂缝透入的微光边缘，一道披着暗紫斗篷的身影悄然隐没，兜帽下的目光，冰冷地注视着他们离去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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