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意渐浓,栖水城的天空显得格外高远。几片梧桐落叶打着旋儿,悄无声息地铺在青石板路上,被过往行人踩出细碎的声响。原先那处白墙小院的隔壁,悄然挂上了一块新匾额,黑底金字,上书“微尘书斋”四字,字迹清隽,带着几分闲云野鹤的洒脱。
书斋不大,临街一面是敞亮的支摘窗,窗下摆着两张方桌,几把竹椅,算是饮茶歇脚之处。靠墙立着几个顶天立地的书架,上面分门别类摆放着些经史子集、杂记话本,甚至还有几册农桑医卜的实用书籍,不算汗牛充栋,却也品类齐全,干净整齐。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墨香与新茶的清气。
这书斋,便是谢微尘与凌雪辞商议后的结果。不开医馆,不设学堂,只辟此一处清静地,卖些书籍,兼供清茶,若有那好学的贫寒子弟,亦可在此免费借阅。
开张那日,并未大肆声张,只在门口放了一挂小小的鞭炮。左邻右舍闻讯而来,道贺的同时,也好奇地进来转悠。见里面窗明几净,书册摆放有序,谢微尘笑容温润地在一旁介绍,而那位冷面的凌先生则默不作声地在靠里的一个小茶台后坐着,慢条斯理地摆弄着一套素色茶具,虽无言语,那专注的神情,倒也让人不敢轻易打扰。
“谢先生,您这儿可真雅致!”王大嫂牵着已经活蹦乱跳的妞妞,啧啧称赞,“往后咱家小子要是想认字,可得让他来您这儿沾沾书香气!”
“随时欢迎。”谢微尘笑着摸了摸妞妞的头,递给她一小包桂花糖。
周夫子也捋着胡须来了,在书架前流连半晌,挑中了一本稀有的地方风物志,爱不释手。“谢先生此处,实乃我栖水城一雅地也。”
书斋的生意不算热闹,却也未曾冷清。常有附近的读书人来此寻书,或要备考的学子在此赁个安静角落温书。谢微尘并不刻意招揽,有人询问便耐心解答,无人时便自己坐在窗边看书,或是提笔抄录些孤本。偶尔有那家境贫寒却眼神清亮的少年在门外徘徊,他便主动招呼进来,许其免费阅览。
凌雪辞大多时候仍是个安静的背景。他守着那个小茶台,竟无师自通地研习起茶道来。起初动作生涩,不是水温不对,便是茶水比例失衡,泡出的茶要么苦涩难咽,要么淡而无味。他也不气馁,只是沉默地一遍遍尝试,那双握剑的手,如今执起紫砂壶,竟也渐渐沉稳起来。
谢微尘从不挑剔,凌雪辞递过来的每一杯茶,他都细细品味,然后给出中肯的建议:“这次火候稍过,下次水沸即冲便好。”或是:“茶叶放多了些,三分满即可。”
时日一长,凌雪辞泡茶的手艺竟也颇有进益。他泡的茶,汤色清亮,香气虽不浓烈,却悠远绵长,入口回甘,带着一种与他本人气质相似的清冷余韵。偶尔有熟客会特意点一壶“凌先生的茶”,坐在窗边,就着一卷书,消磨半个下午。
这日午后,秋阳暖融融地照进书斋。几个蒙童下了学,嘻嘻哈哈地跑进来,他们是书斋的常客,最爱听谢微尘讲些志怪传奇或是各地风土人情。
“谢先生,谢先生!今天讲什么故事?”一个虎头虎脑的男孩迫不及待地问。
谢微尘放下手中的书,笑道:“今日不讲故事,考考你们。昨日教的那几个字,可还记得?”
孩子们顿时七嘴八舌地背起来,有的流畅,有的磕巴。谢微尘耐心地听着,不时纠正一二。凌雪辞坐在茶台后,目光掠过那群叽叽喳喳的孩童,落在谢微尘含笑的侧脸上。阳光为他镀上一层柔和的光晕,那耐心温和的模样,与记忆中青霄山上那个清冷自持、偶尔才会对年幼师弟流露一丝温和的云羲,重叠又分离,最终定格成眼前这更为生动、真实的影像。
他似乎……很喜欢这样的日子。凌雪辞垂下眼帘,看着杯中沉浮的茶叶,心中那片沉寂的湖,泛起点点涟漪。
孩子们闹腾了一阵,被来找的家人领走了。书斋重归安静。谢微尘走到茶台边坐下,凌雪辞将一盏刚沏好的茶推到他面前。
“累吗?”凌雪辞问。他注意到谢微尘眼下淡淡的青色,昨夜他似乎在灯下抄书到很晚。
“不累。”谢微尘端起茶盏,嗅着茶香,眉眼舒展开,“看着那些孩子,觉得很有意思。”他抿了口茶,赞道,“这茶越发好了。”
凌雪辞几不可察地弯了下唇角,又很快敛去。
这时,一个穿着体面、管家模样的人走了进来,神色有些焦急,四下张望后,目光落在谢微尘身上,快步上前拱手道:“这位可是谢先生?”
“正是,阁下是?”
“小人是城南苏府的管家。”那人道,“我家老夫人前日感染风寒,请了郎中开了药,却不见好转,反添了咳喘之症,夜间尤甚,痛苦难眠。听闻先生医术高明,特来相请,望先生移步,救救我家老夫人!”说着,便深深作揖。
谢微尘与凌雪辞对视一眼。苏家是栖水城有名的乡绅,家风尚可。谢微尘略一沉吟,道:“老人家病体为重,我随你去看看。只是我并非坐堂大夫,能否见效,还需看过才知。”
“先生肯去便是天大的恩情!”管家喜出望外。
谢微尘起身,对凌雪辞道:“我去去就回。”
凌雪辞点了点头,目送他随着管家离去。书斋里只剩下他一人,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谢微尘身上那股淡淡的、与古灯气息交融的清净味道。他起身,走到谢微尘常坐的那张椅子旁,指尖无意识地拂过椅背,然后回到茶台后,继续慢条斯理地擦拭着那些光洁如新的茶具,只是动作比平日更缓,更沉。
约莫一个时辰后,谢微尘回来了,眉宇间带着一丝疲色,眼神却清明。
“如何?”凌雪辞问,递上一杯温热的茶水。
谢微尘接过,一饮而尽,舒了口气道:“是年高体弱,外邪入里,加之先前用药过于温燥,伤了肺阴。我以金针渡穴,疏通了壅滞之气,又开了个清润平喘的方子。若依方调理,当无大碍了。”他顿了顿,笑道,“苏家定要重金酬谢,我推辞不过,只收了些许诊金,够我们书斋半月开销了。”
凌雪辞看着他眼中并无多少对金银的欣喜,倒更像是因为解决了病患痛苦而获得的满足,淡淡道:“你高兴便好。”
谢微尘看着他,忽然道:“你方才……是在担心我?”
凌雪辞擦拭茶具的手微微一顿,没有抬头,只低低地“嗯”了一声。
这声承认,轻飘飘的,却像一颗小石子,投入谢微尘心湖,漾开圈圈涟漪。他走到凌雪辞身边,挨着他坐下,肩臂轻轻相贴。
“不过是出个诊,就在这栖水城内,能有什么事?”他语气轻松,“再说,不是还有你吗?”
凌雪辞侧头看他,青年眼中带着全然的信任和一丝狡黠的笑意。他心中那点因等待而生的细微焦躁,瞬间被熨帖平整。他放下茶巾,反手握住了谢微尘放在膝上的手。
掌心相贴,温暖传递。
“嗯。”他又应了一声,这次,声音沉稳了许多。
夕阳西下,将书斋染成温暖的橘色。谢微尘起身,准备收拾关门。凌雪辞也默默帮忙,将散落的书籍归位,擦拭桌椅。
锁好店门,两人并肩走在回小院的巷子里。秋风带着凉意,吹动衣袂。凌雪辞很自然地将一件出门时带着的薄氅披在谢微尘肩上。
“我不冷。”谢微尘嘴上说着,却没有拒绝那带着对方体温的衣物。
“风大。”凌雪辞言简意赅。
回到小院,厨房里飘出米饭的香气。是凌雪辞在他们去苏府前,依着谢微尘平日的法子,淘米下锅,用余火煨着的。虽然只是简单的白饭,却也让这秋日的傍晚,充满了家的暖意。
夜里,谢微尘在灯下整理今日的医案,凌雪辞则坐在一旁,就着灯光,翻阅一本兵法古籍——这是他为数不多的、与过往还有所联结的习惯。
烛火跳跃,将两人的影子投在墙上,亲密无间。
谢微尘写完最后一行字,搁下笔,揉了揉有些发酸的手腕。抬头见凌雪辞正望着他,冰蓝的眼眸在烛光下,显得深邃而温柔。
“怎么了?”谢微尘问。
凌雪辞放下书,走到他身边,伸手替他轻轻按揉着太阳穴。力道不轻不重,带着习武之人特有的精准和控制力。
“往后,若再有出诊,我陪你一同去。”凌雪辞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
谢微尘微微一怔,随即放松下来,享受着他难得的主动亲近,闭上眼睛,唇角弯起:“好。”
其实他知道,凌雪辞并非不放心他的医术或安全,只是一种……想要参与他所有事情的、笨拙而真诚的意愿。
窗外,秋虫啁啾,月华如水。
在这江南小城的寻常秋夜里,书斋的墨香与茶暖尚未散尽,小院的灯火依旧长明。那些惊心动魄的过往,似乎真的已遥不可及。眼前这平淡流年,有人问你粥可温,有人与你立黄昏,有人担心你受累,有人愿陪你同行,便是尘世间最踏实、最温暖的归宿。
岁月还长,他们有的是时间,慢慢走过这四季轮回,看尽这市井烟火,守着这一盏灯,两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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