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月后，一天深夜，玄宸在杏林边上看到了独自一人的姜离。
她蹲在地上，垂着头，正对着面前空荡荡的雪地发呆。
她手里攥着一把枯萎的野花，肩头落满霜雪，也不知道回去。
“三十八个。”
姜离的声音沙哑：“今天死了三十八个。有个小女孩，早上还叫我姐姐来着，没想到一转头她就走了。”
泪水在她眼眶里打转，却倔强地不肯落下。
她恨自己虽为神农族，却无法抓/住那些转眼即逝的生命。如果她的灵力足够充沛的话，会救活更多的人的。
玄宸不知如何安慰，沉默了许久，方才生硬道：“生死有命，姜姑娘不必自责。”
“命？”
姜离突然抬头，眼中的怒火让玄宸心头一震：“那孩子才不过七岁而已，她做错了什么？非得要承受这样的'命运安排？”
她猛地站起身来，野花散落雪地：“如果天上真有神明，他们凭什么随意决定凡人生死呢？凡人生死与他们何干，他们到底要干什么？”
玄宸宽袍中的手微微颤抖。
他想起自己降下天罚时的绝对，因为一旦他认定凡人有罪，他就严格执行天罚。至于会牵连多少无辜，从不在他的考量范围。
“或者......神明并不了解凡人疾苦......”他口中苦涩，艰难地解释道。
姜离苦笑：“那他们算什么神明？”
这话一出口，她马上意识到，这样说似乎有些不妥，便有些后悔失言，摇摇头：“我太累了，胡言乱语，也不知道说了什么。玄公子，你就当没听见吧。”
说完，她丢下他，一个人慢慢地，踩着厚厚的积雪走回草棚去了。
玄宸注视着她离去的背影，第一次对自己万年来秉持的天罚之道，产生了怀疑。
这日清晨，一大早的，姜离就过来找玄宸，拽着他的袖子往城外走。
“玄公子，今天我带你看点不一样的。”
这三个月来，他们一起共同救治了上千病患，关系早已超越初识的拘谨。特别姜离又是个大咧咧的性子，一旦熟络了，便把他当成最好的朋友。
玄宸看着她，她年轻的脸上，洋溢着鲜活的生命力。
“去哪？”他忍不住问道。
“黑水村。”
姜离背着她那永远鼓鼓囊囊的药篓，解释道：“那里有片沼泽，盛产龙胆草，对寒毒有奇效，这也正是我们现时最需要的东西。”
一路上，姜离指着刚冒出雪地的嫩芽，语气轻快的说道：“玄公子，你快看，这雪还没化尽呢，这些小家伙就急着钻出来了。所以，凡间的生命就是如此的顽强，只要有一线希望，就十分的珍惜，拼尽力气也要死死抓/住。”
玄宸忽然想起天界的蟠桃树，三千年一开花，三千年一结果，神仙们从不为它们的生长着急，大家都有着十二分的耐心，等待蟠桃树开花，结果，然后摘下食用。
或许神生漫长，大家都一副慢悠悠的样子，从不为任何事情着急。
“为何如此这般匆忙？”玄宸问道。
“因为时间不够啊。”
姜离蹲下/身，伸出手去，轻轻那些破雪而出的自强不息的嫩芽：“凡人寿命短，草木一岁一枯荣，哪像传说中仙人那样能活千万年？正因为生命短暂，所以我们对什么都倍感珍惜，包括生命。”
她笑看向玄宸：“所以，你们修仙的，大家都是一副冷冰冰、漠不关心的样子，大抵是修仙时日太久，把感情也修没了吧？”
玄宸沉思。
他觉得，她说的话好像也有几分道理。
他自从千年前接掌天罚司，渐渐忘记了喜怒哀乐为何物，只剩下冷冰冰的律令的威严与不可侵犯。
黑水村比想象中更破败。沼泽边的茅屋被雪压得歪歪斜斜，有一些被压垮的，也没有来得及修葺，将就住着。
遭遇天灾，大概村民们想的是，只要有个能遮风蔽雨的地方就行了，破不破败都无所谓了。
他们一进村子，就发现村民们个个面黄肌瘦的，不用说，肯定是饿的。
这大雪天气，不知道何时是个头，田里的庄稼全都冻死了，村民们已经饿了好几个月了。
虽说挨饿受冻的，但是朴实的村民看到他们，还是露出了真诚的笑容:：“姜姑娘又来采药了。”
一个缺了门牙的小男孩跑过来，神秘兮兮地摊开手掌：“我给姜离姐姐留了这个东西，姐姐快尝尝吧。”
他说完，摊开掌心。上面是几颗野莓，想必放置有些时日了，都已经有些蔫了。
虽说现在是严冬天气，但是野莓耐寒，冬日里反而是长得最好的，果实也是结得最多的时节。
姜离郑重地收下，又从药篓底层掏出一个小包：“我用这个换你的野莓。”
包里，是几块麦芽糖，在严寒中，作为可以补充体力的糖果，格外珍贵。
玄宸看着她与村民熟稔地交谈着，耐心地询问每家病情，甚至记得谁家老人有风湿，谁家孩子怕苦药等等这些琐碎的小事情。这种细致入微的关怀，在他万载寿命中从未有过。
“这个地方，你常来吗？”
玄宸问道，他看得出来，村民对她特别的热心，又特别的熟络，看得出来，她在这里人缘不错，应该是常来的。
“嗯。”
姜离正踩在沼泽边上，小心冀冀地采摘着长得十分浓密的龙胆草。
“这村子穷，请不起大夫。我每月来一次，算是义诊。”
她歪头想了想：“反正我师父他老人家教过我，医者不能只认钱。”
“你师父？”玄宸有些讶然。
因为，他从未听她提起过她的师父。
“五年前就去世了。”
姜离眼神一黯：“说到底，就是个傻老头，而且还很执拗。明明知道自己是个凡人，明明知道自己不是神农族的，偏偏还赶在大雪天去采药，结果摔下山崖，几天之后才被当地进山的村民发现。”
说到这，她沉默了一会，甩甩头，强打精神：“不过他常说，上天给我们医术不是让我们锦衣玉食的，是要救人的。上面赋予我们医者生命，也不是拿来浪费的，也是用来救人的。"
玄宸胸口发紧。他想起自己宫殿里那些凡人供奉的珍宝，它们堆积如山，却从未带给他此刻这般触动。
回程时，他们遇到一队逃荒的流民。
有个妇人抱着婴儿跪在姜离面前：“姑娘背着药蒌，想必是个医者。求求你行行好，孩子发烧两天了，你救救他吧。”
姜离立刻放下/身篓，抱过孩子进行细致的检查。
玄宸站在一旁，看着婴儿冻得发青的小/脸，突然意识到：这可能是他降下的十年凛冬的天罚，导致的又一个受害者。
“玄公子，帮我按住他。”
姜离的声音将他拉回现实，婴儿正在哭闹，她要用银针放血，帮助婴儿退烧。
玄宸伸出手来，却在碰到婴儿皮肤的瞬间，不由自主的缩了回去。
太烫了。
凡人的体温原来可以这么高，高得让他心惊。
他看着婴儿被高热烧得通红的脸，一时之间，竟无从下手。
“玄公子第一次抱小孩？”白芷熟练地下针，“放松，你轻轻抱着他就好，他很乖，不会咬你的。”
慢慢的，婴儿的哭闹声渐渐弱下来，也逐渐安静了下来。
玄宸怔怔地看着自己怀中那小小的婴儿，他不过自己的半个手臂的长度，小小的一个，居然有这么顽强的生命力。
一种前所未有的感觉漫上心头。
很奇怪，像他这种冷酷的神罚者，生命的湮灭对他而言，并不能引起他太多的触动。然而，面对这个婴儿的生死关关，他却出现了一丝犹豫。
换句话说，他的心底，甚至不希望这个小小的生命就这样消失了。
“好了，暂时没事了。”
姜离抹去额头的汗，从药篓里分出几包药，递给妇人：“煎服方法我已经写在纸上了，记得按我的方子煎药，不出三副，这孩子就没事了。”
一直站在旁边，沉默不语的玄宸，突然插话进来：“这位嫂子，带着孩子往南直走三百里，有座青岚城，那里没下雪。”
说完，自己都愣住了。
他这是怎么了，他居然在指引凡人规避天罚，这可能吗？
姜离惊讶地看他一眼，随即对妇人道：“对，往南走。带上这个。”
她又掏出几枚铜钱：“路上买些米汤给孩子喝，孩子病得不轻，不要饿着孩子。”
妇人千恩万谢地离去后，姜离伸出手来，拍拍玄宸的肩膀：“没想到玄公子还挺热心的。”
玄宸没有回答。
他的目光落在指尖上。
那里，还残留着方才那个婴儿的温度，像一团小小的火，灼烧着他千年寒冰般的心。
日出日落，人间的日子过得很快，第二年的初夏来临的时候，苍岚城的雪终于停了。
不是自然结束，而是玄宸暗中改变了天罚的强度。
他告诉自己，他未曾改变规则，天罚依然要有，他只是改动了一下天罚的强度而已。
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每次看到姜离为挽救全城老百姓的生命而奔忙的时候，他的心就会不由自主的揪紧，而当他看到老百姓的生命在她的手中被抢了回来，她露出灿烂的笑容时，他眉心处的冰纹就会隐隐发热。
这天，白芷带他去了城西的贫民窟。
这里比黑水村更糟，低矮的窝棚里挤满无家可归的人。
“大部分人不是冻死的，而是饿死的。”姜离的声音有些低沉，“这大雪下了几乎整整一年之久，庄稼里粮食绝收，粮价飞涨，老百姓家里储存的口粮也都吃光了，”
说到这，她伸手指了指一个蜷缩在墙角的老妪：“李婆婆把口粮都给了孙子，自己吃雪水拌糠。官府也不肯放粮赈灾，如今整座城里的老百姓的日子都过得愈发艰难了。”
玄宸看着老妪凹陷的双颊，想起天宫宴会上那些被浪费的珍馐。还有，神仙们品尝几口就弃之不食的仙果，足够养活这样的凡人一家数月。
“我能为他们做些什么？”他听见自己的声音骤然响起。
姜离眼睛一亮：“真的？那帮我分粥吧。”
她变戏法似的从药篓里掏出一小袋粮食：“这是我这将近一年来偷偷攒下来的口粮，煮了粥，分给老百姓吧。”
姜离熟门熟路，不一会的功夫，便把粥煮好了。
玄宸学着她的样子，给排队的灾民盛粥。
有个瘦骨嶙峋的小女孩接过碗时，怯生生地问：“神仙哥哥，能多给一点吗？我娘/亲正病着，好几天没吃东西了。”
姜离好奇地望过来：“小姑娘，你为什又叫他神仙哥哥呀？”
小女孩看着玄宸道：“这位小哥哥长得好好看哪，不是神仙哥哥那又是什么？”
姜离不由笑了起来：“这小/嘴，还真甜。”
玄宸的手却微微一抖。
小女孩只拿了一个破碗，碗的边缘缺了一个口，即便是盛了满满一碗，也不够两个人吃。
那一刻，玄宸感到胸口有什么东西碎裂了。
他默默给女孩盛了满满一碗，又悄悄施了个滋养咒。
这足够让她在未来一个月内不会挨饿。
走回去的路上，姜离不住地回头看他。
玄宸有些莫名其妙，不由摸了摸脸：“我的脸上有东西吗？为什么你一直盯着我看......”
“玄公子，你变了。”姜离突然说道。
玄宸心头一跳：“何处变了？”
心下颇有些忐忑。
难道是他的掩饰被识破了？还是她认出他来了？
“刚认识时，你站在雪地里，像一尊冰雕，冷冰冰，没有一丝/情感。”
姜离看着他，笑眯眯地比划着，然后一本正经道：“玄公子，你不要误会，我可不是在笑话你。我只是在说，你改变了不少。至少现在会笑了。”
玄宸下意识摸自己的脸。
笑？
他已经记不清上一次真心微笑是什么时候了。
因为，父君曾对他说过，神罚者不需要这样无用的表情。
“玄公子，你到底是属于哪一类人呢？”
姜离望着远处的山峦，沉吟道：“有时候觉得你像不食人间烟火的贵公子，但你又肯伸出援手去帮助那些需要帮助的老百姓。有时候觉得你睿智聪敏，但你又刻意隐藏起来。有时候看上去你挺冷冰冰的，但是你的心肠却是柔软的，居然连小孩子生病也见不得......”
玄宸沉默片刻，缓声道：“如果我说，我不是凡人呢？”
姜离笑了：“那我该叫你一声神仙大人？”
她突然凑近前来，呼吸拂过玄宸的脸：“神仙也会帮老婆婆修补屋顶吗？也会被小孩的鼻涕蹭脏袖子吗？”
她退后两步，上上下下打量了玄宸一番“我可听说了，听说神仙可清高了，有着一颗高高在上的心，要求凡人的供奉，却吝啬不肯相助。而且，神仙可不做凡人才做的这些事情，他们会认为很没面子的。”
说到这，姜离以一种非常肯定的语气，对他说道：“所以，你不可能是那些高高在上，不问世间疾苦的神仙，你不过是个面冷心热的普通人罢了。”
玄宸看着她一脸肯定的表情，还有飞扬的衣角和发梢，第一次希望自己真的只是个普通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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