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窗外的风景飞速倒退,连绵的丘陵在暮色间一起一落,如同她现在因急促呼吸而起伏的胸膛。
纪寻的手指无意识地扣着安全带,目光落在窗外,刻意回避着驾驶座上令她烦躁的侧影。
自从上次在服务区的争吵之后,他们已经这样沉默的行驶了半个多小时。
“所以,最后还是我的错?”陆饮真的声音突然响起,他的语调平稳,甚至有些过于冷静。
这恰恰是纪寻最难以忍受的,他总是如此,连争吵都显的理性而疏离。
纪寻深吸一口气,试图使自己冷静,不让自己在这场争吵中看起来歇斯底里。
“我没有说是谁的错,我只是觉得这场旅行毫无意义,不过是重复之前的模式,换个地方吵架而已。”
“是你说的,需要点时间,”陆饮真顿了下,“修复感情。”
“是‘我们’需要!”纪寻猛地转过头,不由自主拔高音量,“而不是我单方面努力,你却像单方面陪我完成一个任务!”
陆饮真皱了皱眉,似乎想说什么,最后却只是抿紧了唇。
纪寻对这种沉默厌恶极了,以至于她下意识吐出深埋在心底的话语:“我们离婚吧。”
刚说出口,她就后悔了。
他们曾经约定过,有矛盾不可以随便说“分手”“离婚”,因为他会当真。
她想说点什么试图找补,可在看到陆饮真依然冷淡的脸后,心里那股气又升了上来,迫使她将话咽了下去。
余光瞥见陆饮真手背因用力而泛起的青筋,纪寻试图催眠自己陆饮真对这话也是有反应的,这种幻想让她颇有些如撕开结痂的伤口那样畅快的感觉。
然而现实他给她的回应依旧是沉默,硬痂连着皮肉被撕下后的疼痛后知后觉的涌上来。
纪寻却在细细密密的刺痛中得到了异常的平静。
十几年的恋情,从校服到婚纱,她曾以为他们会一直幸福下去。可再浓烈的感情似乎也会被琐碎的生活打败,不知从何时起,她看到陆饮真只觉得烦闷不快。
现在她甚至不明白自己当初为什么要和陆饮真结婚,她从小到大理想的爱人类型都是温柔体贴,柔情似水的。而不是陆饮真这样沉默寡言,时刻冷静理智的人。
她第一次质疑自己当初的决定,质疑自己选的人是否是对的。
也许刚刚不是她的冲动,而是他们之间最好的结局,在变得更加糟糕之前。
“我不同意。”
纪寻愣了下,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橘色的夕光在陆饮真的唇上跳动,甚至似乎带着那两瓣淡色的唇一起颤抖。
“我不同意。”他又重复了一遍。
陆饮真仍直视前方,然眼尾却泛着红,颤动的瞳孔溢出那无法再掩藏的浓烈情绪。
“你……”
“小心!”
对面一辆货车失控般越过了中线,向他们冲来!
轮胎摩擦地面发出尖锐刺耳的嘶鸣,巨大的惯性将她狠狠掼向前方又被安全带勒回。世界在天旋地转,耳边充斥着玻璃破碎的声音。
在失去意识的前一秒,她看到一个身影猛地向她这边扑过来,试图用身体护住她,巨大的冲击随之而来,剧痛吞噬了一切。
……
“滴——滴——”
消毒水的气味刺入鼻腔。
纪寻的眼皮沉重地颤动了几下,才艰难地睁开,入目是刺目的白,陌生的天花板。
大脑一片混乱,疼的像是被棍子捅进去狠狠搅过。
脑海浮过那双泛红的眼,扑过来护住她的身影。
陆饮真!
她错了,她讨厌他厌倦他,可在最后一瞬……她发觉自己还是无法舍弃他。
纪寻眼眶热的厉害,可眼睛又涩又疼,蓄不出一滴泪。
她掀开被子,挣扎着想下床去找陆饮真。
别死,别死,别死……求求你……
“欸欸欸!别乱动啊。”一双手将她扶起。
纪寻抬头看去,是她的朋友,余想。
余想将她扶上床,抬手抓了抓有些凌乱的短发,眼下的青黑可以看出她好几晚没睡好觉了。
“陆饮真怎么样了?!”纪寻焦急地张口,发出的声音却是又哑又浑,破碎的断断续续,几乎听不出是完整的一句话。
余想却是明白了她意思,“陆饮真?”
“他没事,你就先别担心他了。”她倒了杯水递给纪寻,“先照顾好自己吧,嗓子都哑成什么样了。”
“你也是命大,还好只是轻微脑震荡……”
纪寻急切地喝完一整杯水,刚要说些什么,余想便按住了她。
“停。别说话,陆饮真真的没事,等你好点,我带你去看他,好吗?”
纪寻没动,直勾勾地盯着余想。
余想叹口气,“真拿你没办法。”
“做好心理准备啊,他伤的比你重,”余想小心翼翼地将纪寻扶到轮椅上,“还没醒呢。”
纪寻点点头,心却不由紧了起来。
一路上余想同她说了许多话,她却是一点没听进去,满心挂念着那人。
见到陆饮真那瞬,她又想流泪了。
病床上陆饮真静静地躺着,往日深邃□□显得冷心冷情的脸此刻惨白一片,透着脆弱。
额头,颈部,手部缠着一圈圈绷带,放眼望去看不到几块好肉。
“至少脸没毁。”
纪寻瞪向余想,后者无辜地耸耸肩,笑了笑,“干嘛?我说的不对吗?”
纪寻知道她是安慰自己,轻轻握住了余想的手,“谢谢。”
“他什么时候能醒?”
余想沉吟了下,“也许就这几天。”
“嗯。”
纪寻每天都来陪他。看着那张憔悴苍白的脸,心里是又爱又恨。
她该内疚吗?如果不是她要求这次旅行,就不会发生车祸。
可她又忍不住恨他,如果他能再懂她一些,再温顺一些,那他们也不会走到这一步不是吗?
日子一天天过去,窗外树叶悄然飘落几片,可陆饮真还没醒。
一次次抱着期待,一次次期待落空。反复的折磨令她连恨他的气力都没有了。
醒来吧,求求你。
再一次站在病房前,纪寻深吸一口气,推开了门。
模糊而刺眼的晨光里,被病痛折磨的变得单薄的身影安静地坐在床上,像是一场幻梦。
“你醒了……”纪寻声音很轻,生怕打破这场梦。
原本望向窗外的男人听到声音,缓缓转过脸,纪寻不由得呼吸一滞。
陆饮真脸上透着一种孩子般的无措和空洞。那双眼里没有了以往的冷静、疏离,甚至没有了争吵时的无奈。
只剩下一种全然陌生的……茫然。
“你没事吧?”纪寻突然有种不好的预感,她大步靠近陆饮真,“你感觉怎么样?不舒服吗?”
男人看着她,微微蹙眉,像是努力在辨认什么,然后迟疑地、极其缓慢地开口:“我……没事,只是……”
他顿了顿,目光落在纪寻脸上,充满了纯粹的困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脆弱。
“请问……你是谁?”
纪寻怔怔地看着眼前的丈夫。
时间仿佛凝固了,细小的尘埃在空中飘动,浅金色的晨光将一切都衬得那么不真实。
你是谁?
这三个字在她耳边不断回响,放大,扭曲。她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撞坏了脑子,出现幻听。
“你没事吧?”她的丈夫关切地问她,却是用一种全然陌生的眼神看她。
“陆饮真?”她试探性地又叫了一声,声音干涩,“你不……认识我了?”
陆饮真眉头蹙得更紧,眼睛里的茫然几乎要满溢出来,他仔细的,小心的端详着她,目光扫过她身上的每一寸。
片刻,他摇摇头,脸上带着犹豫和歉意,“抱歉,我应该认识你吗?”
纪寻下意识退后了一步,眼前熟悉又陌生的丈夫就像是一个只有她能看到的怪物,让她恐惧。接着,她转身冲出了病房。
“……”
“初步判断是心因性失忆合并脑外伤后遗症。”
医生对纪寻解释道,“车祸的巨大冲击和惊吓,可能选择性抹除了一部分他潜意识里不愿意面对或者受损最严重的记忆。尤其是近期和情感关联强烈的记忆,很容易出现这种情况。”
心因性失忆?不愿意面对的记忆?
他们之前的争吵,那些冰冷的沉默,那些让她感到疲惫和绝望的瞬间……会是他“不愿意面对”的记忆吗?
所以,他选择忘了她?这个认知让她的心口一阵抽痛。
“那……还能恢复吗?”纪寻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这个说不准。可能几天,可能几周,也可能……”医生顿了顿,“更久。”
“需要时间观察,也需要家人的耐心和引导。尽量不要刺激他,试着用一些熟悉的物品、照片或者共同经历的事情慢慢帮助他回忆。”
医生和护士又嘱咐了几句注意事项,便离开了病房。门关上的瞬间,房间再次陷入一种微妙的寂静。
纪寻只觉浑身无力,大脑一片混乱。短短数天,经历了车祸,死里逃生,然后共同生活多年的丈夫把自己忘了……
她偷偷打量着坐在旁边的陆饮真。他微微低着头,浓密的睫毛垂下遮住他浅淡的琥珀色眼瞳,视线落在自己交握的双手上,因生病而变得消瘦的侧脸在灯光下显得十分脆弱。
现在的他,就像一个熟悉的陌生人。壳子是陆饮真,里面却装着一个迷路的灵魂。
“呃……”纪寻犹豫道,“你……还疼吗?”
他闻声抬起头,眼神依旧陌生,但却努力挤出一个温和的,有些生涩的笑容:“还好。不怎么疼。”
纪寻心底突兀升起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异样。
陆饮真很少笑,只有在高兴的时候才会展露淡淡的笑容,为此她经常故意逗他打趣他,并在成功让他笑出来后得意洋洋地亲他的眼睛。
后来他们交流的越来越少,仅有的交流也往往是争吵,她很久没有见过陆饮真笑了。
这笑容温和而陌生,却在这一刻给了她勇气。
纪寻深吸一口气,坐到陆饮真身边,轻轻覆上他缠满绷带的手。
定定与她熟悉又陌生的丈夫对视,“我是你的妻子,纪寻。”
“妻子……”陆饮真细细咀嚼着这个词,带着一种奇特的生疏感。
他移开视线,眼里闪着她看不懂的光芒。
“你不相信吗?”纪寻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酸胀的厉害。
“不,我相信。”陆饮真反握住她,他的掌心隔着一层绷带紧贴着她的。
她的丈夫脸上的微笑温柔缱绻,“从我见你第一眼的时候就感受到了。”
陆饮真牵起她的手引到自己心脏的位置,“它跳的好快,我想我非常爱你。”
纪寻的脸瞬间变的绯红,她从没听陆饮真说过这么直白的情话,一时不知该做何回应。
“抱歉,我什么也不记得了,你一定很难过……”
难过吗?失忆的陆饮真,全然忘记有关她一切的陆饮真……她应该生气,凭什么只有她记得他们之间的争吵,龃龉,这不公平……她应该难过,她的丈夫经历了车祸并生出糟糕的病症……
但掌心剧烈的心跳,与以前的冷淡完全不同的,那面上**裸的柔情与依赖,就好像在记忆崩塌的世界里,她是他唯一的支柱。
就好像,他天然属于她。
纪寻感受到一种扭曲而诡异的满足,四肢都在阵阵发麻,她为自己的兴奋感到恐惧,却无法抑制。
“没关系,”她心虚地抽回了手。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